猪JUAN书吧

□ 周闻道

猪圈书吧坐落在村头最醒目处，成了村民们闲暇之余知识“充电”、品茶、交流、休闲的最佳去处 （陈倩 彭建群 摄）

“圈”是拼音，横亘在 “猪”与“书吧”之间。乍一见我很诧异：“猪书吧？” 独自喃喃，引来朋友呵呵大笑：啥猪书吧，人家是猪（圈）Juan书吧。有点汗颜。也跟着呵呵，聊以解嘲。可解嘲过后，诧异却变成了疑惑。

就这样，我走进了猪圈书吧，在这个初冬的上午。

天气晴好。雾霾被轻风吹走，刚下过的雨，涤净了空中的尘埃，穹宇间一片清新透明。这样的天，在成都平原是一种奢侈。猪圈书吧，在四川广汉市松林镇的沙田村。没有松林，也许松林早已成消失的记忆。丘野田园尽是果树，不只是梨花谢了春红，夏橙桃李有待来春。并非春花秋实已成往事，这里的收获不拒绝冬暑，或者说一年四季花香不断，收成不断。此刻，正是柑橘和沙田柚的天下。我们沿着一条弯弯的村道而来，穿过硕果累累的橘林柚林。时而还用手轻松抚摸一下肥硕的柚，再闻一闻沁人的柚香，感受它与花香的区别；或举起手机照一张与红橘的合影，希望沾上一些喜气。沿着这条弯弯的村道反向走，就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河南省实验中学那名女教师的辞职信，唤醒了多少人的梦想，激发了多少人走向外面世界的激情，包括猪圈书吧主人喻昌波和经营者——沙田村的美女大学生陈倩。

今年46岁的喻昌波，是一位一直对生活充满近似天真梦想和激情的人。当年，他曾怀着远走高飞的梦想，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书画学院，从美术设计专业毕业后，在成都一家设计单位一干就是20年。岁月没有消弭他的激情，却改变了他的方向。他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低到可以为老婆买的30元一件的汗衫高兴一周；他对精神与文化的要求又很高，可以三天无肉，不可一日无书。乡村长大的人，在都市的高楼里，虽收入丰厚、衣食无忧，心却始终悬在空中。于是，在4年前的某一天，他毅然决然辞掉原来舒适的工作，回到他曾经逃离的松林镇沙田村，与政府一道规划设计自己梦中的美丽乡村。猪圈书吧，就是他的乡村设计杰作。

同样怀着梦想外出的，还有陈倩的父亲。

陈倩的父亲老陈，当年读书成绩不赖，真正的梦是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做一个拿工资吃饭的城里人。可家里太穷，父母盼望他“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方面那时的学校整天瞎折腾，一会“停课闹革命”，一会“白卷英雄”当道，并不是想读书就能正常读书的。梦想只能放在梦里，现实中不得不放弃，给日子“打长工”。背井离乡，出于无奈。

老陈常年在外经商，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远，从国内做到了国外，不再像父辈那样整天为糊口发愁。但钱并没有给他带来圆梦的感觉，反觉得离梦的目标越来越远了。

作为留守一代，父亲在外面的天地，倒成了小陈倩心中远方的梦。这梦，从童稚到小学中学大学，不仅没有走失，反而越来越强烈了。直到2016年，她从四川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毕业，知识多了，胆子大了，那梦才开始逐步变成现实。逃出沙田村，逃出松林镇，逐梦而去，追随父亲的足迹。小陈到了外市外省，到了越南老街，不仅感受，还参与其中，帮助父亲联系哈萨克斯坦和非洲的客户，把梦想植根于现实的土壤，希望它自由地发芽、拔节、成长。

可是，陈倩逐渐发现，父亲那一代追求的，并不完全是自己想要的东西。首先对这种追求产生怀疑的，还不是小陈，而是她的父亲。父亲外出的背景和目的，陈倩并不完全清楚，根本不是年轻人想象的“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样的浪漫，只有在解决了吃饭穿衣以后才可能拥有。老陈的外出，纯粹就是帮助父母分忧解难，在自己手中彻底埋葬千年的贫穷。当然，也包括了让孩子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自由自在，干自己想干的事。文化是精神自由的翅膀，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文化。自己这代是不行了，无论条件还是现实，都没有赶上读书的时代。他把未圆之梦寄予孩子。

于是，再穷再苦再累，他们也千方百计挣钱，送女儿读书，从小学到大学，女儿就是他们圆梦的希望所在。

在父母的设计中，陈倩最理想的未来，是当公务员或事业单位干部，而不是做生意赚钱。因此，当小陈兴致勃勃，千里迢迢赶到父亲做生意的老街时，父亲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欣慰与高兴，而是淡淡地说了句，这生意也并不是你想象的容易，在外玩玩，了解了解外面，还是回去干你想干的事吧。对父亲的话，小陈开始还不很理解。可很快就理解了。

理解了父亲话的小陈，断然地回来了，回到了生她养她，又曾经迫不及待逃离的沙田村。不同的是心情：当初逃出去是梦想，现在重返也是梦想，不一样的梦，魂在自由。

松林人自由梦想的根很深，深到几千年。

松林镇虽地处成都平原，却是广汉市唯一的丘陵地区。古蜀，丘陵。虽远古的蜀地松林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从李白的《蜀道难》中去寻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还要“朝避猛虎，夕避长蛇”。也可以从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中找到蛛丝马迹：“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古蜀人的艰难与改变艰难的梦想，成为诗人们的在场记忆，代代传承，直到现在。

把目光再往前推移，推移到更遥远的古蜀。

遥远古蜀人的梦想，可从不远处三星堆出土的纵目铜面具窥见。所谓“纵目”，实际上是一种铜面具眼睛凸起的圆柱。三星堆博物馆的建筑标志，就是一个放大了的铜纵目。它粗犷的轮廓，彰显出一种傲然世界的力量；两根长长的圆柱，夸张地从眼睛的瞳孔处直直伸出，伸得咄咄逼人。据考证，这种纵目造型与古蜀人对祖先——开启古蜀文明的蚕丛的崇拜有关。我的老家青神县的得名，也来源于“青衣蚕丛，教人农桑，人皆神之”的传说。《华阳国志》记载：“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其墓葬称为“纵目人冢”。

当然，古人的纵目只是想象，或者说梦想，希望有一双“千里眼，顺风耳”，能够了解世界更多的奥秘。因此，所谓“纵目”，实际上是古蜀人放逐梦想，实现精神自由的一种乌托邦式的精神崇拜。精神多自由，梦就有多远。

梦想，由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催生。

那时的人类文明尚处于初期，从蒙昧中走来的人类，还不知道科学，知识也还处于自然的经验层次，还没有形成体系。人们只有靠纵目的想象，缩短与梦想的距离。事实上，三星堆大量以人物、禽、兽、虫蛇、植物造型为特征的青铜器，无不表达了这种梦想与崇拜的意识。走近这些青铜器，看见的不是僵硬泛绿的古董，而是富有质感的生活：青铜的人头像、人面像和人面具，代表被祭祀的祖先神灵；青铜立人像和跪坐人像，则代表祭祀祈祷者和主持祭祀的人；纵目的青铜兽面具和扁平的青铜兽面等，是蜀人对自然神 的崇拜；以植物为造型特点的青铜神树，则呈现了蜀人对赖以生存的植物崇拜意识。以祖先崇拜和动、植物等自然神灵崇拜为主体的宗教观念，构成了早期蜀人主要的精神世界。三星堆文明，构成了古蜀文明的标杆和“长江文明之源”，它与长江流域文明和黄河流域文明一样，同属中华文明母体。

然而，直到不远处的向阳镇在全国第一个摘掉“人民公社”牌子前，古蜀人和松林人的梦想，仍停留于梦中。

梦系千年，长梦难圆。

不能不提起向阳曾经流传着的一首民谣：“有女莫嫁向阳郎，吃的稀饭浪打浪，住的草房笆笆门，走的泥路弯又长”。平坝邻城的向阳，条件显然要比远处丘陵的松林好。松林的艰难可想而知。同为松林人的“看看影视”创办人谢炼对此感同身受。不说远古，也不说很久很久以前，陈倩、谢炼的年龄都不过二三十岁，就说他们的童年和经历。

谢炼说，从他记事之时起，眼前就是一片苍凉。清早出门，满目除了山丘还是山丘，望不到头，仿佛山丘就是世界的尽头。在人民公社的大锅饭里，父母从早忙到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还是连基本的温饱都解决不了，吃了上顿愁下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人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改革开放的春风，曾给乡村带来希望。可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吹皱的春水曾一度差点把梦想湮没。

随着市场的冲击，乡镇企业的兴起，大量青年从农村逃离，农村富裕的梦想没有实现，惨不忍睹的破碎凋零倒不期而至。人们发现，在经历了短暂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及《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式的伤痕乡村后，乡村并没有走向所希望的那样，而是恰恰相反。往日绿水青山、小桥流水、青瓦茅屋、炊烟袅袅的美丽乡村丢失了，丢失在一片市场的狂欢里。取而代之的是环境污染，农田荒芜，青年逃离。作家梁鸿的《梁庄》和《出梁庄记》，以在场叙事姿态，记叙了乡村的这种破碎凋零。其中一个细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着农村人口的空心化，特别是青年人的逃离，多数村级小学都难以为继。国家在“普九”中投资巨大的乡村学校，要么荒废破败，要么充当了承包户的猪场鸡舍。

在读了《梁庄》后，我带着几分怀疑，几分好奇，利用那年春节回乡下老家的机会，专程去察看了一下小学时就读的青神县西龙镇长池小学。在此之前，在回乡祭祖之时，见到学校气息奄奄，我曾通过政府拨款五万元，希望给学校带来帮助，以拯救于危难。终未如愿。这次造访，学校已完全关闭，操场上杂草丛生，苍蝇四飞，校舍简直就是梁庄的翻版。斯文已去，看着臭气薰天的猪圈和争食的猪群，我五味杂陈，并在心里发出深深呼唤：希望乡村你在哪里？

于是，有更大志向的农村青年，为了实现更高境界的逃离，牢记住“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古训，拼命读书。尽管乡村学校已经破败关门，他们天天往返几十里也要坚持。

终于逃出去了，喻昌波、陈倩和谢炼。

可是，时隔数年，他们又殊途同归，重新选择了逃回来——回到松林，怀着同样的急切。当初，他们逃出去，都是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挣钱，摆脱千年的贫穷；而今，他们选择逃了回来，不约而同，也是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自由和文化。松林和沙田这片精神原乡，自然成了喻昌波童心保鲜的圣地，谢炼创作的不竭源泉，陈倩圆梦的美好寄托。

显然，在松林，猪圈书吧只是个符号。

按照符号学的定义，任何一种符号都是一种解释，旨在指向一个目标，弄清它的路径，让行为遵循一种地图；不是在那里学会动作，而是明白存在的意义。猪圈书吧的意义在于，为富裕的沙田人寻找自由精神的归宿指明了方向。

仍是这一片天，仍是这一片土地，环境变了，目的变了，情感也变了。当初的厌恶与憎恨，已被亲切与热爱代替。他们年龄都不大，经历也不算多，却仿佛历尽沧桑的游子，一下回到母亲身旁，有好多痴心的话儿，要一一倾诉。

改革开放就是最大的松绑。这些年来，松林镇调整产业结构，根据市场需求，大力发展水果和乡村旅游，做到既保好绿水青山，又打造金山银山。目前，全镇80％以上的土地都种植水果，先后培育发展水果系列品种100余个，包括白砂樱桃、大甜桃、皮球桃、漳州柚、脆香甜柚、布朗李、麻苹、“绿宝石”梨、“翠冠”梨、“新高”梨、“丰水”梨、大五星枇杷等。政府还引导农民采取“公司+农户”、“协会+农户”等新型经营模式，按市场原则，深入推进全镇种植业和养殖业生产经营模式的创新；全镇还有100多家农家乐，形成了接待50余万人的接待能力。这样初步构建起来的独具特色的松林镇的农业现代产业化体系，大大提高农业的综合效益，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0000多元。

松林人不一定知道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但知道衣食足而礼仪兴，知道人在满足生存、安全需求后，必须需要情感、尊重和自我价值实现，需要文化。经济小康了，还需要精神的小康。春江水暖鸭先知。在外漂泊的游子，最敏感莫过于来自故乡的气息。怎能不归心似箭。这种心情，从陈倩回答乡民的疑问中可以看出。有人问，别人都出去了，且出去就不回来了，你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小陈仍然用出去时的那个句式淡然回答：“世界那么大，我都看过了。”

是的，没有看过就感到神秘，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曾经沧海难为水，世界再大，也只有一个灵魂属于自己。

陈倩回来后，除了帮助母亲照顾年迈的奶奶，把自己的圆梦之旅规划得放任潇洒。她在越南老街时，用心研究了各种咖啡的制作冲泡，回乡后准备在村上派上用场，把美好与乡亲们分享。她租下了喻昌波的猪圈书吧，把阅读与品尝咖啡融为一体。她更大的理想，是经营一个属于自己的开心农场。于是，她从父亲手里争取到三分地，有条有理地种植了香茅草、鸡冠花、珍珠玉米和向日葵等，主要是自吃和欣赏，也用作猪圈书吧经营。种了一辈子地的母亲见了，在心里嘀咕，这丫头哪里是在种地，是在种任性，心里却甜甜的。小陈不言，诡谲一笑。小陈说，家里有四亩多承包地，她本来想多争取点，可父亲心痛，怕她累着，只给了这点。猪圈书吧经营了几个月，虽刚刚“跑过”，没赚什么钱，但摸索了市场经验，学到许多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小陈在大学是学药物栽培的，相信万物相通，坚信自己在现代农业种植上会有所作为。她的梦想是，在这三分地上打造一块小小生态圈，总结经验，供乡亲们借鉴。对此，她信心满满。

陈倩的探索，又吸引到广汉一位今年从美国迪斯尼邮轮上做甜点回来的小妹妹的加盟。两位充满梦想的知识美女，依托猪圈书吧和三分地，在松林镇的沙田村放飞梦想。

我带着几分的好奇，几分的敬意，走进猪圈书吧。

这里原来曾是邻居的一个废弃猪圈，50来平方米。喻昌波说，他出生在农村，知道父辈没有文化、渴望文化的苦恼，从小的梦想，就是让乡村不仅在经济上富裕，而且在精神上富裕。废弃猪圈地处村口停车场边，如果被别人弄成了麻将室、棋牌室之类，不仅大煞风景，也不利于乡村精神文明建设。 他想，不如自己先租下来办一间书吧，既传播农业科技知识，又丰富农民精神生活，让农民精神脱贫，适应建设全面小康。在村干部的帮助下，喻昌波和陈倩都先后如愿以偿。

此刻，我就站在猪圈书吧的书架前。正值上午，看书的人并不多，只有一对情侣和一对母子。情侣面前放了两杯咖啡，两人面含温情，窃窃私语，一脸幸福的模样。小陈说，这是她从越南进口回来的“牙庄”咖啡，颜色和口感都不错。品之，神清气爽，有一种温馨的自在舒畅。 “人之初，性本善”。熟悉的国学之声，母子似在阅读。随手翻阅，不仅有各种农技知识，如柑橘种植、作物病虫防治、水果树上保鲜、网络销售、农村合作社管理方面的书籍，还有国学经典、五常之道、乡村治理，甚至文学、哲学和宗教书籍等。

不能不心生敬意，猪圈书吧。

从校舍变猪圈，再到猪圈变书吧，这不是简单的一栋房子功能用途的改变，而是农村由物质富有，到精神富有的转变，是贫穷的精神桎梏，到精神自由解放的转变。

在猪圈书吧，我听见了精神小康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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