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军人皆紫袍,
为何不与民分劳。
五杯饮尽千家血,
红烛残烧万姓膏。
天泪落时人泪落,
歌声高处哭声高。
逢人都道人生苦,
苦害生灵是尔曹。
1927年2月,从武昌逃到郑州的吴佩孚在北伐军和国民军的夹击之下,顾此失彼,惊慌失措,首尾无法兼顾,于是仓皇西逃,来到了河南登封西南一个叫白栗坪的村庄。是夜,他闻听夜鸟乱鸣,机杼笃笃,往事涌上心头,呼来纸墨,挥笔写下了这首《失题》诗。在这首诗里,他怨恨夹杂,血泪四溢,说尽心中无限事。
不久,他率领二千余残兵,撤离登封,经南阳、取道湖北保康、兴山,从秭归入川。这是一条荒蛮的山路,人迹罕至,士兵所带粮食又不多,粮食吃完后只得用草根树皮果腹。听着豺狼的叫声,嚼着发霉的馒头,看着东倒西歪的兵士,号称一代儒将的吴大帅,其心境如何?没有人知道。逝者如斯,历史过眼云烟,留下的是后人无尽的猜测。
吴佩孚于1927年7月到达巴东,然后沿江而下,进入以杨森为督军、邓锡侯为省长的四川。吴氏选择四川为落脚点,其考量的是人情。想当初,杨森兵败,吴氏二话没说,拨付其快枪快马,帮助杨森重新打回四川,做了监军。杨森之外,邓锡侯、田颂尧、刘存厚等均受其恩惠。另外,四川多乱象,军阀各自为王,鼎足而立,这样的环境有助于吴氏趁浑水摸鱼,以图东山再起。
吴氏没有猜错,杨森果然热情地接纳了他。杨森亲自乘军舰到达巫山,迎接自己曾经的老上司。邓锡侯、田颂尧等一批川将致殷勤之意,要么委派代表,要么亲自拜谒。送钱送粮的,不一而足。从此,吴开始了长达四年之久的四川之行。
蒋介石自然不乐意了,电报雪片一般飞至杨森案头,严令:“吴逆迅速押解来宁”。杨森辩称:“森之老长官穷途来归,仅系游历性质,优游林泉,决无政治作用。森愿力任担保。”蒋介石那时正如日中天,实力雄厚,有叫板天下之势,各路豪杰只能仰视,杨森岂敢挠其虎须?把细思量,如若交出,也会被人耻笑,失信于天下。他左右权衡,想出了一个“秘藏”的妙计,他让部下范绍增(浑名范哈尔)将吴氏从万县移至范的故乡大竹。
范将军听令,先把吴氏雪藏在竹阳城的居芝兰堂,后又隐藏于距城二十里的云雾山笠竹寺。此间,吴氏广交社会贤达,袍哥人家,绿林好友,尽收囊中。他等待时机,妄想再次出山,他在芝兰堂竖起“虎威上将军行辕”“讨贼联军总部”的招牌,设立大帅行辕,开张办公。可惜,川中将领均以自己的利益为重,对吴的计划反应冷漠,他只得暗中收起自己的雄心,学刘备后园种菜。一日,他和部下来到竹阳城的高台之上,望着远处的景色,想起自己的平生大志,诗兴大发,作诗一首:
竹阳城外有高台,
把酒登临曙色开。
蜀陇云山皆北向,
巴渝风雨自东来。
锦帆终古天涯去,
春色无端地底回。
到此我思廿八将,
谁为呼取尽余杯。
竹阳春色如此美好,有花有酒,可是谁能陪我吴大帅酣畅对饮,让我一醉方休呢?英雄迟暮,白发横生。
他的情绪一直处于低落状态,但重出江湖的那把熊熊燃烧的火还没有泯灭。在笠竹寺,看到那一丛丛苍翠欲滴的竹林,他又开始画起竹来,并以清末中兴名臣彭刚自况,题诗云:彭公画梅我画竹,此友于秋思不足。
就在他暗中策划,准备相时而动之时,蒋介石挑拨杨森与部下发生火拼,引起了川内军阀一场倒杨之战,四川又一次陷入大混战。在此混战中,四川省长邓锡侯的某师师长罗泽洲突然率兵包围笠竹寺,收缴了吴佩孚卫队的武器,吴这才从春秋大梦中彻底醒过来,他一声长叹,只得认命。罗师长捉住吴佩孚,放也不是,杀也不是,于是决定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交给刘存厚。此时刘存厚正在绥定做督军,绥定的城墙上还挂着北洋政府的五色旗。狡猾的刘存厚在蒋介石的高压之下,采取一种似迎非迎、似拒非拒的折衷办法,他在距绥定三十里的河市镇大兴寺里为吴佩孚设置了大帅行辕,但吴本人及家眷没有住在大兴寺,而是下榻于下场邱家院子。同时,刘存厚还在绥定城里为大帅开辟一处行辕,表示吴长官可以随时长住于绥定,吴氏是明白人,他很知趣,很少到热闹的绥定去凑热闹。
1929年春,吴在河市坝大办五十五岁生日宴。刘存厚责成部下妥为筹备。国内各派各系均派人前去祝寿,目的很简单,就是看吴到底有没有实力东山再起。河市坝这个不知名的小镇瞬间出名了,但热闹过后,小镇又陷入了长久的冷清。吴氏于1929年冬终于来到了刘存厚的驻地绥定府,他行色匆匆,接见法团代表,到书院、教官团发表演讲,在绥定刮起了一股“吴佩孚热”。
某日,他登上绥定城后的凤凰山,留下了这样一首诗:
英雄处处出人头,
又上高峰作壮游。
满眼苍生归掌握,
数堆疑塚感荒邱。
萧萧木叶传边警,
点点梅花为我愁。
休到昆仑山上游,
中原王气不胜秋。
诗中的他,不再是杀人如麻的军阀,而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菩萨心肠,从而抒发了英雄迟暮、壮心难酬的意愿。
1930年,中原大战爆发,吴氏雄心大炽,各路英雄再次纷纷到河市坝寻求吴氏的帮助,冷落已久的小场镇又热闹起来。吴心中涌起了调教南北战争的意图,产生了离开四川投武汉而去的念头。1930年5月,吴收拾东西离开河市坝进驻绥定城,刘存厚设宴为之饯行。吴氏一行人员准备从绥定出发,取道梁山前往万县,然后再行船至武汉。哪知,入川路难行,出川的路也难走啊!到了麻柳场,被军阀刘湘所阻。在此情况下,刘存厚建议,可移居其防区宣汉城暂驻。吴氏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移步前行。
吴进入宣汉城,住在今宣汉县中学内,所需供养,由驻防宣汉的刘存厚部的师长想方设法维持,不料吴氏随行人员太多,每日只得东拼西凑,勉强度日。一些跟随他多年的兵士因吃不饱饭而散去。吴氏不强留,还馈赠路费,挥泪告别,相约后会有期。这位首次登上美国《时代》周刊的中国人,被誉为“中国最强者”的一代大军阀,居然落得如此下场,让人感叹嘘唏。吴氏又忧愁,又烦躁,大病一场。
病好后,吴佩孚决定移驻距宣汉城二十里地的下八。下八风景特异,民风纯朴,后河水缓缓而过,文凤山巍巍独立。纵情山水,心中块垒渐渐消融。吴本人住在文家祠,兵士住在附近的庙宇之内,伙食费需由当地供给。住不多久,吴佩孚及其随从官兵的生计日益艰难。兵士又悄悄溜走了一些。吴佩孚整日礼佛诵经、吟诗作画,晨起即大念数遍大悲咒,声称为历次战役的阵亡者超渡。下八及南坝场许多乡民前往求画,吴佩孚均绘墨竹以赠。
1931年春,蒋介石电邀吴氏进京,吴盼望已久的出川之日终于降临。吴佩孚亲到绥定,与刘存厚话别。此后,乘船由州河至渠江。1931年5月的一天,他和部下夜宿三汇,和当地官员及百姓秉夜长谈,次日登舟而去,途经渠县县城,而后入嘉陵江, 经南充过泸州赴潼川,最终到达成都。在成都城头他登高望远,观天下云气,忍不住一声长叹,中原已经抛弃了他,他再也没有机会逐鹿中原了。
想当年,吴大帅五十岁生日时,门生故吏无数,宾客盈门,康有为先生送其对联一副:牧野鹰扬,百岁勋名才一半;洛阳虎踞,八万风雨会中州。是何等志向,何等气派,何等风流!哪知七年之后,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落到了居无定所、四处颠簸、寄人篱下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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