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蔡艺生长在一个非常不幸的农民家庭,连他的名字,父母都无力思谋出几个像样的字,还是上户口时,村上的会计、他的远房叔父给起的。
蔡艺的父亲,瘦小、驼背,从腰椎摔断后,村里人再没见过他干过挑抬一类的活。媳妇挑粪,他提着一只木瓢淋粪;媳妇挞谷子,他带一把小镰刀割稻子。而蔡艺的母亲,也并非健康人,常年病恹恹、弱不禁风,挖田锄地总是比别的妇女慢半拍。蔡艺的两个姐姐,大姐不到二十,就被人贩卖到外地没了音讯;二姐见状找了知根知底的邻村青年,农忙季节才勉强可照顾一下娘家。
到十二岁那年,父亲撒手西去,已失学在家放牛割草的蔡艺,知道自己的命运没法和邻家陔子比。邻里来了篾匠,他就找些理由在旁边看,平时上街称盐打油,也总爱在篾货摊前转悠,回来便从编背篼、箢箕和篾扇学起,不到两年,就把专业篾匠才会的编簸箕、箩筐、撮箕的活学得稔熟,该方处顺溜耐看,当圆时如玉如月,得瘦的地方则巧中见拙。特别是他编的篾席和背小孩子的座座背篼,前者柔软如丝、能折能叠,后者那可是年轻媳妇背着宝贝走亲访友的脸面,远观乖巧精美,近触光滑舒适,乡邻一喜欢,便以“蔡篾匠”相称,渐渐地,人们便只知道他姓蔡,一些媳妇竟常常指名道姓要自己的男人“只买蔡篾匠的篾货!人家的蒸笼、筲箕,一洗一甩,滴水不沾!”左邻右舍见他心灵手巧,就主动提出开工钱,专门请他到家里去编织篾活。
一天看电视,听闻国家要关闭一些塑料厂,蔡艺从中发现了商机,便走村蹿乡名正言顺地做起篾活来,不知不觉中,一手好活,竟在十乡八里传开。
母亲看到儿子得到乡邻的尊重,精神也好多了,田间地里的庄稼年年喜人,抢收抢栽时请人,邻居们也有求必应。
二
开始,蔡艺在本乡本县做手艺,渐渐地外县外市有人请,有时一去要两三个月才回。不到十九岁,蔡艺就把手艺做到了湖南、湖北、安徽。二十岁那年,一年长的同行邀他去江西,蔡艺见对方厚道义气,砍、切、剖、拉、撬、编、织、削、磨,般般扎实,睡席、晒席、撮箕、簸箕、筛子、蒸笼、提篮、摇篮,件件精美,便拜对方为师,第一次离开母亲,出了远门。
蔡艺从小勤奋好学,很快竟把师傅一手绝活学了八九。时逢一农家要给招郎上门的大女办婚事,需编置一些居家的什物。这家户主,是民办老师,钱不宽松却做事心细、爱美,膝下还有金花五朵,对第一个女儿的婚事,自然想办得体体面面、热热闹闹。
两师徒一进门,主人就明说,不喜欢塑料货,请他们来,活儿可放慢点,但必须是:凉席可折可叠、冬席不潮不蛀、晒席不漏面粉、撮箕能装水,还有小儿的座座背篼、摇篮,要又秀气又硬扎。
面对这苛刻要求,蔡艺以为师傅会放弃这单业务。哪知师傅微微一笑,放下砍刀、刮刀、弯刀、篾刀和大小度篾针等工具,就和蔡艺进了竹林,选起料来。
原来这家祖上曾是篾匠世家,把各类竹给分片栽植着,一丛丛挺拔的毛竹、肥的罗汉竹、瘦的斑竹、高的慈竹、低的金竹、不高不低的紫竹,被伺候得青翠欲滴、婆婆娑娑;头年青、隔年青、隔三年五年青,应有尽有;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阴面的阳面的,垂手可取;夹底的撑腰的锁口的、绷面的填心的,绰绰有余!
师傅转了一圈,来到一丛慈竹前,吩咐蔡艺,这三根向阳的隔年青,砍来织背篼,才硬扎耐看;这五根阴面的隔年青,青篾拿来编凉席,才经得起折叠,头黄二黄拿来编冬席,才不凉背又经用;那几根隔两年青,砍来打撮箕、簸箕,不缩水不泄缝;那两根三年青的竹子,肉老节稀还粗壮,别忙砍,待忙完别的活,集中火力,借头晚吸得有露水,上午砍上午织完弯完,千万别下午干了再弯。否则,蒸笼的青篾容易破皮起倒刺……
话一毕,只见蔡艺横五刀、斜三刀,一根端端正正青幽幽的水竹,顺着竹势而下,“噗”一声斜躺在地,再顺两削、反一剔,连续几下,一个个节疤上的枝叶就离开了杆儿,再左一刀、右一刀,“嚓”一声脆响,竹梢应声而落,一根无枝无梢的光竹竿便搁在了一边。
蔡艺砍,师傅拖,不过半支烟工夫,宽宽敞敞的地坝里,十多根竹竿便按色泽、老嫩分类,堆起两摊。
三
竹子,砍好剔毕,师傅裁料,蔡艺破。破竹,是篾匠的绝技之一,一根端端正正的慈竹,竹头一端斜抵在屋壁角,竹尾一端握在手上,只见篾刀在中线,轻轻一扎,锋利的篾刀一下就把竹梢一端开个口子,再用力一推,手臂般粗的慈竹,便开了一道口子,稍加用力,“啪”地一声脆响,又裂开好几节,再顺着刀势使劲往下推,破开的一端,已搁在肩上,身子躬下、直起,直起、躬下,竹子节节被劈开,“噼啪噼啪”像燃放的鞭炮,刀一到竹子根部几节,却被夹在竹子中间,动弹不得了。只见他放下刀,双手抓住裂开口子的竹块,蓄足臂力,一抖一掰,随着“啪啪啪”一串悦耳的爆响,一根竹子被生生地破开,白白净净仰面朝天如处子享受阳光圣雨的沐浴。
围观的孩子,欢呼雀跃。竹块飘着淡淡的清香,嘴馋的孩子蜂拥而上,你一下,我一下地蘸着竹节心里的水珠,往嘴巴里放,个个啧啧有声,说是那水清火、明目。而附在竹子内层的白色竹衣,也被大一点的孩子轻轻地揭起来,以留着日后吹笛子时作笛蒙,音色奇妙,美如天籁。
师傅连忙上前,将破开的竹块,一破为二、二破为四、四破为八地破下去。一会,在利利索索的篾刀下,地上就堆了几种不同宽度、不同长度的篾条。篾条粗细均匀,青白分明。那青润润的,叫青篾;那油黄、浅黄、白黄的,叫黄篾,分一黄、二黄、三黄。一片又薄又窄的篾块,竟剖出了八九层。一根根篾条像纸片一样轻薄,挂在树枝上,微风一吹,袅袅娜娜、清香扑鼻……
见篾条备够,蔡艺拿起一长一短两把青篾、黄篾,选了一块干干净净的石板地面蹲下,开始编织,但见那十个指头如有磁性,长短不一的青篾、黄篾,紧随十指的拨动、挑拣,上下翻飞、不离不弃。刚编到蒲团一样大,便一屁股坐下,岔脚伸腿地编了起来。那十个指头,配合默契,像长了眼睛,或勾或别或压、时迂时回、时拉时穿,忙而有序;面前的篾条竟懂主人思路,或上或下或左或右,也跳动得更欢。
师傅告诫过他,篾匠行业在江湖中,虽居木工之下,但同属鲁班行——是鲁班的师弟张班发明的,以前桌面是篾,桌腿是木,就是他们师兄俩合作发明的,所以得讲行规,无论主人供奉的饭菜如何,报酬给多给少,手艺人都得手到心到,把活做精做细,万不可偷懒耍滑,丢了艺德。
主人家的二女心性聪明,刚从职校毕业,见蔡艺一坐下,除手、臂、腰在动和屁股偶尔挪一下外,话很少,眼不斜视,发觉这位同龄艺人,不仅耐得了寂寞,还有非凡的耐心、毅力,隐隐约约还有超然物外的一种信念,似乎把寂寞、清贫连同期望都编进了冰凉、光滑的竹席中,还有一个年轻篾匠那近似淡泊、平庸的青春……
朝霞满天,篾匠在编;日影西斜了,篾匠在织;有时眼看天黑了,只差一点收尾,灯下也在编。二姑娘心下一暖,悄悄走进屋,兑了一碗蜂蜜开水端了上去……
几天过去,姑娘知道了蔡篾匠两个姐姐已出嫁,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不久,姑娘所在集镇上,每逢赶场天,街上便多了一家篾货摊。那筛子,精巧漂亮,方圆周正;那凉席,光滑细腻,凉爽舒坦;那提篮,乖巧受看,一掂就知道用料的考究,编织的用心;那些大大小小的背篼、撮箕,锁口紧密,扳、压、别不瘪不歪不变形……摊后,二姑娘,面带微笑,蔡篾匠还是低着头在忙篾活,依旧那样投入。
一年后,蔡篾匠带着姑娘回到老家,把几间土墙草房变成了石头墙瓦房。几个月后,一个胖乎乎的儿子降生。男人白天种庄稼,晚上做篾活,一四七下鲜渡镇卖、三六九上渠县城销,手艺做得更用心,篾活精美绝伦;女子一边奶着孩子,一边种着庄稼,日子恬淡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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