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达州

风在逼仄的街巷之间蜿蜒穿行，高楼的投影在阳光下时长时短，花坛里的绿植在时阴时晴的光阴中慢慢生长。远处近处喧嚣不绝，这是城市在不断建高楼、修立交桥、开挖路面，是络绎不绝的车来车往，是居室里的装修，是内心的嘈杂与浮躁。

在北方城市定居多年的我时常会怀念起童年时光，怀念我南方的老家。隔着时间的幕帘，老家的人和事物，有时遥远有时切近，遥远时是那么模糊而苍凉，切近时那么清晰而温暖，仿佛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袅袅炊烟在房顶上缓缓升起，连那灰瓦上的青苔都历历在目。

我的老家是达州市达川区亭子镇一个小村子。我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那里，多年前，那是一个贫穷而古朴的小村子，但它是我们的世外桃源。我们自得其乐，生活安逸而满足。那些流逝的时光里，注满了我童年无邪而斑斓的欢笑。那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生命中的高地！

我家是一个大家族，自爷爷那一辈开始，他们分散居住在几个村子里。我爷爷居住在大山深处的一片丘陵地带，那是一片“风水宝地”。我家的院子是一座三合院，院坝前有一片水田，除了夏季种水稻之外，其它的季节里都是鸭、鹅们的天堂。院子后面是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远远看去，白墙灰瓦，还有翘翘的檐角，翠竹与绿树环绕在周围，比同村其他人家的砖房子或土房子显得要气派很多。

院子据说是爷爷继承曾祖父的，房屋的寿命比曾祖父的寿命还长很多。自我记事起就觉得它既老又旧。作为一个家族的长房长子长孙，我父亲和母亲刚结婚不久就分到了一间房子与一大家子分开过，其实那间房子是除正房外最好的一间带阁楼的偏房，仅此而已。朝向外面的就只一间，那一间很大很宽，父母将它进行了隔断。随着大姐、二姐陆续出生，后来是哥哥和三姐，家里越来越多的人口，房子已住不开了，父母在那一间偏房后面接续上房梁、墙和砖瓦，又接连建了好几间房子，我们称其为“拖部”，后来越拖越多，“拖”成了一长溜。

房子“拖”到最后的灶房时，已非常矮小了。以至于后来长高了的我出后门时常需弯腰跨过门槛，否则一不小心额头就碰到了门框上。

我爱和小伙伴们一块在田地间玩耍，总是顾不上回家吃饭。每到开饭时，妈妈便站在后面的灶房门口叫我回家吃饭，我们几姊妹的小名都是用大名的最后一个字加上一个“儿”字，用川音的方言发出，特别婉转而甜糯。别人家的孩子小名可没有我们的好听，据说为了好养活，他们给孩子取了一些奇怪的名字，叫什么“狗娃儿”“莲狗儿”“孬牛儿”“毛铁儿”等等，多少年后再见面，冲口而出的依然是那亲昵的小名。我们看到，炊烟从我家低矮的灶房间的房顶不断往上冒，像极了爷爷抽的旱烟袋，有零星的明火随着炊烟从烟囱中闪出，转瞬即灭。

我家房子的墙壁、楼板用的全是上好的木板，上百年的光阴和岁月，只是让木头的颜色更加陈旧和黯淡。走在楼板上虽有颤颤悠悠的感觉，好在从未断裂过，后来为了加固，在木板墙外刷了一层白色的石灰。而房顶是一排排整齐的灰瓦，院子前有花椒树、李子树、柑橘树，再前面就是那一片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大水田。成群的鸭子、鹅在水田里嬉戏，田埂上是我和三姐种的一排指甲花、鸡冠花、太阳花、向日葵、黄花，花开花落，我的童年便随着它们一起成长。

父母特别担心阁楼的安全问题，不喜欢我们到阁楼上去玩耍。而我偏偏就喜欢踩在楼板上那种颤悠悠的美感，常常爬上那架敦实的木楼梯，跳上阁楼去偷着踢毽子、读书。大概因为在家里是最小的，往往就恃宠而骄，几乎天天都会跑到装有“亮瓦”的阁楼上去。

在村子里，我家算是“知识分子”家庭了，父亲是大队会计，家里有很多书和报纸。记忆中，家里常有《四川日报》，等我识字比较多的时候，就开始翻看。那时最喜欢看的就是它的小说连载，《七剑下天山》《玉娇龙》等都是在报纸上读完的。至于那些《七侠五义》《三国演义》《杨家将》的小说和大摞的连环画更是百看不厌，书中的好多情节记得滚瓜烂熟，三十多年过去了，记忆犹新。后来，我走上文学道路，当年那些小说与“杂书”对我的文学启蒙功不可没。

童年的眼中，故乡的山山水水是清秀与澄澈的，土地和村庄是亲切与庞大的。上世纪80年代初，当祖国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到我们的山村时，大部分村民都向往城市人的生活，一心想要离开“农门”。那时，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学，因为可以包分配。父母节衣缩食供我上完初中，我考上了外地一所铁路中专学校。自此，我一步一步远离了我的出生地，远离了我的村庄,一步一步向城市靠拢。

离家越远，对老家的怀念之情越深。当一年一次的探亲后来变成了四年、五年或者更长时间才一次，思念与感怀在不断疯长。父母亲老了，老房子也老了。

老家的年轻人都渐渐远离了村庄，村子里人烟稀少。屋前的那条田坎变窄了，原来的“大路”已变成宽敞的公路。大部分房舍都换成了灰瓦白墙，我家的老房子依然卧在原地，苍老的父亲独自一人守着母亲的新坟，守着那方土地，屋后的竹林一如既往地葱茏，老井里的水仍旧那么甘冽。

无论多少岁月逝去，无论我走多远，老家，她一直在那里。老家，那是一个温暖而略带感伤的地方，那是一个熨贴的词汇，她常在脑中闪现，在胸口惆怅，有时不经意碰了一下，就会有暖流，也会有珠泪。

□陈茂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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