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州文人老谢的江湖人生（上）

江湖本意指广阔的江河、湖泊，后衍生出“天下”“社会”的意思。武侠小说中江湖则是指古代侠客与草莽英雄的活动范围，夸大了江湖社会。现在不用江湖词语，若用旧时“江湖”来解释，泛指民间社会。人们对“江湖”的想象各不相同，可以说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江湖。

文人即知书能文的人，老谢全名叫谢家政，算是达州文人。小时候住在老达县城箭亭子街“月台”附近。箭亭子街紧临州河，“月台”即赏月的露天平台，有两个平台，上月台和下月台，月台之间有石阶，可至州河“菜码头”。河南岸田坝及河市方向农民用小船将蔬菜、柴薪等由菜码头上岸贩卖。当年“月台”甚是繁华，攘来熙往，两侧均是茶馆、酒铺、饭馆、面铺，小摊、小贩。

谢家政父母40年代在“月台”下侧租门面开店经营包面，因姓谢故叫“谢包面”。由于注重质量，颇受客人欢迎。店面不大，只有几张桌子，生意兴隆。谢包面一出名，就有地痞流氓找上门来强吃霸赊，吃了包面把嘴一抹就走，说是“记账。”这些地痞流氓天天来“记帐”,谢父终于忍不住，索要包面钱。他们几个人一叽咕，真把钱给了。第二天，这几个地痞流氓手提一串死耗子，摇摇摆摆走进店内，把耗子往案桌上一摔，喊:“快给我们把耗子称一下，看有几斤。”谢父问:“你们怎么把耗子拿到我的店里来?”几个地痞说:“你一直买我们耗子肉做包面馅,今天怎么不收我们的耗子了?”正吃包面的客人听说用耗子肉做馅，顿作鸟兽散。谢家父母有口难辩，从此生意走下坡路，门可罗雀。包面店只好关门，改为经营担担包面，谢家父母每天挑担远离“月台”，在翠屏路东城壕巷口摆摊谋生。

担担包面生意举步维艰，每天摆摊后，谢母一人经营，谢父成天泡在茶馆里，自裹叶子烟，吞云吐雾，或在酒铺里喝得一塌糊涂，人事不省。谢父成为酒徒，开始“打烂账”，赊欠茶钱、烟钱、酒钱，谢母暗自哭泣。

解放后，公私合营，谢家父母到达县饮食公司工作，一家人的生活也开始重焕生机。

我与谢家政是达县城关镇民办中学65级同学，同校、同级、同班、同桌，谓“四同”。

达县城关镇民办中学1958年8月开办，因1959年至1961年遭遇“三年自然灾害”，1961年2月宣布停办。那时，达城不少小学毕业少年，没考入达一中、达二中等公办中学，失学在家。1962年“三年自然灾害”结束，9月1日民办中学再度开办，招收65级学生400余人，校址在今天达高中来凤校区，各科老师大部分是高中应届毕业生。1965年上半年民办中学改为半工半读，学生一边学习，一边实习劳动。实习劳动单位有：达县地区建筑工程公司、达县锅罐厂、达县蚕丝厂、达县针织厂、达县糖果厂等。1965年夏，民中65级同学毕业，少部分升学，大多数参工实习单位。65级之后，学校还招收了66级至69级学生，1970年文革期间，达县城关镇民办中学停办，结束了短暂的历史使命。

刚入校时，65级同学有12岁至16岁不同年龄，有的是1961年民中停办前的老同学。不少同学面带菜色，穿着补疤衣服，有的同学在寒冷的冬天仍穿着单衣，甚至打着赤脚。谢同学与我同在65级7班，大我一岁，他1948年生，个头比我高出了许多。7班为拨尖班，班主任徐进，其母亲是达二中教师，也是65级的班主任。意味深长的是，徐进老师将达二中65级语文、数学考试题目用于民办中学7班考试，总分成绩竟超越达二中。

在民办中学读书时，第一篇作文是《我是一个中学生》，谢同学写的作文将语文作业本正反面都写满了。

语文老师将谢同学的作文用作范文来点评：“胖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一句挖苦话，让14岁的翩翩少年埋下了头。突然一直埋着头的谢同学站了起来，脸上似有委屈，想说什么却又突然坐下。语文老师点评完后，约法三章：写千字文，不能超过2000字。

开学不久，谢同学将刚出版的长篇小说《红岩》改编为独幕话剧，在学校发起成立话剧团，自任导演，并饰演英雄人物许云峰，夹生普通话说得慷慨激昂。话剧上演，获得同学们的热烈掌声。1965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将《红岩》改编为电影《烈火中的永生》在全国上演，由水华执导，赵丹、于蓝、张平、项堃等主演。

1965年中学毕业后，我参工达县地区建筑工程公司水泥电杆厂。谢同学参工达县地区化肥厂（石板），去上海化肥厂培训。

不久文革开始，停工停产，我借机去上海找谢同学。

那年月，达县城还是青瓦木板房相连，有的甚至倾斜；牛拉车在城区缓缓行驰，刹车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间或戴着草帽的下力人拉着木板车通行于大街小巷，路灯因电力不足灯光昏暗。初到繁华的大上海，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摩天大楼都让我这个大巴山少年瞠目结舌，张皇失措。

谢同学拉我去外滩看稀奇。这里，灯光若隐若现，到处都是谈恋爱男女：一条石凳只能坐四人，二对男女互不影响，各恋各的。那时，达城若是在单位寝室谈恋爱，领导还要求不得关门。我哪见过这阵仗，脸红心跳，血流加速。谢同学见状，笑着说：真是少见多怪！仿佛自己已成了一个上海人，见惯不惊。

黄浦公园对面是海员俱乐部，白皮肤、蓝眼睛、黄头发，或黑皮肤、卷头发、厚嘴唇的外国人在这进进出出。我这个情窦初开的达城少年第一次逛大上海，感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稀奇人、稀奇事、稀奇大上海。

在上海城郊化肥厂职工宿舍，我与谢同学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床上摆着20多本书。谢同学说，我睡觉很不安生，脚老是搁在他的身上。他将伙食团的饭菜票交给我，任由我吃。上海人的伙食，让我这个四川人知道了辣椒不仅有辣的，还有甜味的灯笼辣椒。

我有时半夜醒来，只见谢同学伏在小方桌上疾写，不时有几声咳嗽。

功夫不负有心人，谢同学被文艺部门垂青，上世纪70年代中期调达县文工团写作剧本。达县文工团1971年成立，演员主要由重庆、达县地区上山下乡知青经文艺汇演选拔组成，另有撤消解散了的达县曲艺社及后来达县地区川剧训练班人员加入。演出话剧、歌舞、曲剧、川剧等。

谢同学调文工团不久，编写“四川曲剧”《仲和献玉》。“四川曲剧”又称曲艺剧，是新中国成立后由四川清音、扬琴、车灯和川剧等形成的新剧种，但较少受戏曲传统程式限制，与歌剧、话剧比较相近。剧本故事：春秋战国时期楚国仲和（卞和）在楚山中得到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呈献楚国国君厉王。玉匠说：“这是一块普通石头”，厉王认为仲和是骗子，把他的左臂砍掉。楚厉王死后武王当上国君，仲和又将璞玉呈献给武王。玉匠仍说：“这是一块普通石头！”武王又把他的右臂砍掉。武王死后文王继承王位，仲和在楚山脚下痛哭了几天几夜，文王派人问仲和，回答说：“我并不是伤心自己双臂被砍掉，悲痛的是宝玉竟被说成普通石头，忠诚好人被当成骗子。”文王令玉匠认真加工琢磨璞玉，发现这是一块稀世宝玉，命名为“和氏之璧”。后来就有了蔺相如与廉颇《将相和》，“完璧归赵”“渑池之会”“负荆请罪”等京剧故事。

《仲和献玉》最后一次彩排时，谢同学邀我去观看提意见，其实是看“莫合”（白看或白吃）。来的都是领导，文化名人，社会贤达，也有商业大亨。我名不见经传，知趣地坐在最后一排。谢同学忙着与人握手，忙着与人招呼，忙着接受祝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里坐坐那里去去，就是不到我这个老同学的座位来。

我心有不甘，找到谢同学，准备向他说说我对剧本的意见。“啊呀呀，你来了，今天我忙，对不起，改天再说吧”。他不断鸡啄米似的向我点头，不断向别人招呼示意，不断左顾右盼。人微言轻，我明白这个“改天”是永远的“改天”，我将意见吞回肚中。

70年代末，达县文工团年轻导演刘亚渠偶然机会得到残缺少页油印剧本《夜半歌声》。该剧1937年曾翻拍成电影，系中国第一部恐怖片。讲述宋丹平与富家千金李晓霞相爱，遭到李晓霞父母反对，宋丹平被恶霸汤俊毁容后藏在黑暗处用歌声安慰李晓霞，最后宋丹平复仇惩处汤俊，逃亡古楼遭焚烧，被迫跳江自尽。那时，文艺还有些禁区，是否编排演出，莫衷一是。谢同学力排众议，支持演出，并为刘亚渠加油打气。刘亚渠编排话剧《夜半歌声》，力求创新，克服场景不足，摒弃恐怖，融入时代因素，更具社会现实意义。《夜半歌声》连续上演三个月，场场爆满，轰动达城，其他市、县闻讯，纷纷邀请演出。重庆话剧界人士观看演出后，对该剧大胆创新编排演出，赞赏有加，刮目相看。

80年代中期，谢同学编写电视剧《生命的跑道》（上、下）由成都电视台、四川电视台联合录制，在央视2台及全国各省电视台播放，当红明星颜世魁饰演剧中主角巴市机械厂厂长石磊。《生命的跑道》由达县机械二厂提供资金赞助拍摄，以达县机械二厂厂长蒋登富为蓝本，描写那个时代改革开放故事。80年代达州能写电视剧作家不多，《生命的跑道》奠定了谢家政在达州文坛地位，30多岁的谢同学本可顺势而为，成为中国电视剧作家一颗冉冉新星。然而，谢同学却在捧杀中躺着也中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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