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达州我的雨 □曹文润

达州的雨，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它没有带给我多少快乐。从小就不喜欢下雨天，对雨有一种说不出的抵触。我晓得这想法，对于有小资情调的文青们来说，是很可耻的。但是，一个人的某种习惯和好恶从来都与童年经历有关。实不相瞒，到现在我对达州的雨仍有一丝难以抹去的阴影。

我的母亲是户外劳动者，她长期在建筑工地干活，下雨就得停工，放假休息。母亲是一个勤劳而严厉的人，平生最恨懒人，她要在家休息，总要吩咐我们几兄妹做家务，要是看到你又不做正事又不写作业，肯定会招来一顿痛骂。看小说和连环画也被母亲视为不是正事，最爱偷偷看书的二姐不知被母亲撕掉了多少本小说。我几乎每晚躺在被窝里，都暗暗盼望老天爷不要下雨，只有不下雨，母亲才能去上班。

贪玩是小孩的天性。只要大人出了门，家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们可以披上被面床单，头上围着花枕巾，挥舞着鸡毛掸子，在架子床上扮演各自喜欢的川剧角色，扯起喉咙唱半懂不懂的戏文；可以堂而皇之地与邻居小伙伴一起在院子里玩各种游戏，又唱又跳，尽情狂欢；也可以拿了粉笔在青石板和土墙上乱涂乱画；甚至可以爬到隔壁刘家院子的那棵歪脖子桑树上摘食桑葚，吃得小嘴一圈乌黑，像抹了墨汁的大花脸，互相瞧瞧，你笑我，我笑你，然后哄堂大笑，疯成一团，只差没爬上房顶揭瓦片了。这是孩子平时都被大人管教得紧，一旦大人不在，孩子们被压制的活泼就无节制地发挥出来。

我们也一样，天天都希望母亲去上班，不在家管束我们，也就不得让我们干那些讨厌的家务活。譬如她要我们把铝锅拿到河边，用稻草蘸河沙把锅底擦亮；把马桶拿到河里用刷子洗刷得不留一点尿渍；甚至要求我们把一把已经变色的旧藤椅抬到河边把它洗得色泽如新。

我母亲没上过学，不识几个字，是一个极其爱干净的人，在她的朴素的观念里，世上一切都是可以用水洗干净的，我曾猜想母亲说不定有过把房顶瓦片都拿到河里洗洗的念头。每次母亲买回海带炖骨头汤，不仅先要用开水泡胀，再又搓又揉地洗，还要拿洗衣刷把海带上粘着的白霜刷洗得干干净净。若干年后我偶然看到报纸上说，那海带上的白霜是甘露醇，吃了并无害，反而对身体有益。母亲并不信，依然坚持要洗干净才吃得放心。

达州有句老话：“腊月二十溜”，意思是说进入春节倒计时那十来天，达州总是雨湿路滑，风雨不断，仿佛老天爷故意要用一场连绵不绝的冬雨换一个晴朗温暖的新年。我记得每年寒冬腊月，达州的雨，总是下个不停，大街小巷泥泞遍地，行人的鞋踏在泥水里，走不了几步就溅满了泥浆，成了大花脸，再漂亮的鞋子也丑了。爱美的女人换衣出门，就难免要发愁。

腊月的雨夹杂着风，吹在人的脸上，刀刮一般，冷得透骨。按照达州风俗，腊月里，家家户户都要搞大扫除，干干净净迎接新年。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总会趁某个雨天休息那天，一大早就把全家叫起来，吩咐姐姐和哥哥在家搞卫生。她自己换上水靴，背着拆换下的全家的床单被套下河去洗，每次都会叫排行最小的我去河边为她撑雨伞。

我站在寒风中的河边，用手撑着那只黑布伞，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两只长着冻疮的小手早已冻僵，尤其是稍不小心，雨水溅到冻疮伤口已经龟裂的左小指上，简直像是有把钢刀在剜我的肉一般钻心的痛。可我看到母亲粗糙的手一直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洗那么多床单被套时，我只能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努力撑着雨伞，不让母亲被雨淋着。

我注视着紧攥着伞把的手上那流着血水的伤口，为了缓解这种剧痛，我顾不了血水的脏，凑上嘴唇，用口含着小手指，让它获得一点点温度，以减轻疼痛……那一刻，那个七八岁的达州少年眼里噙着泪水，牙齿咬得咯嘣响，几乎用尽了他所掌握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恶魔般的雨。在他被泪水模糊的视觉里，每一滴雨水都变成了一枚枚红浪浪的太阳，无数次升起，闪烁发亮，灿如繁星，艳若烟花。

达州的雨，带给我的这种痛，是伴随我成长的一个心结。在喜欢的古代文学家中，我偏爱忧国忧民的杜工部，更能领会杜诗中对下层疾苦的关注。透过现世浮华，我更愿意将眼光投向那些不易被媒体与镜头关注的城市角落，那些风雨中忙碌的底层群体，那些在风雨中守着水果摊的期盼眼神，那些躲在屋檐下避雨的卖菜老农，那些穿着反光雨衣挤在人行天桥下吃盒饭的环卫工人，那些在雨中骑着电瓶车送外卖差点摔倒在车来人往街边的小哥……

当然，还有正撑伞从斑马线通过的白发老人，被飞驰而过的豪车激起的一大片水花溅湿；还有幼儿园放学的小朋友们，他们因下雨堵车父母没能准时来接他回家，挂着泪花花，眼巴巴地望着门外，透着焦急与期盼。

其实，雨的美，雨的意境，我多少也算懂得一点点。

巴山夜雨，美人倚窗，双目含情，一腔思念遥寄远方；冬雨寒夜，情侣相约，一杯咖啡品出窗外檐雨如述；午后夏雨，寂静清凉，一朵佩戴布裙少女发间的茉莉花，早已香醉于那些散发着戴望舒笔下的雨巷意境的每一条达州小巷子。

但是，我不喜欢达州的雨，不喜欢达州的下雨天，并非矫情，更非标新立异，也不是我没有欣赏雨的情趣。我只能说，我读书太少，才情不够，配不上那份奢侈的优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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