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史上的亚圣颜真卿（下）

颜真卿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亚圣，王羲之是老大，书圣；他是老二，亚圣。王羲之的《兰亭序》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颜真卿的《祭侄稿》被称为天下第二行书，这是一组相对应的关系，亚圣对于书圣而言。

中国历史上还有一组宏大的关系,亚圣是孟子，孟子所对应的是孔子，孔子被称为大成至圣先师。

一

颜真卿很厉害，从北派传过来的，恰恰是朴素硬朗的用笔。从钟繇那里传过来的铭石体，用来写碑，比较硬朗。书契之作，个是契，一个是书。书传到王羲之那边去了，铭石体、契的这一派传承，在颜真卿这个家族里面有充分的体现。后来这两者汇流到一起，成就了颜真卿。

把这个事情往前面稍稍再推进一点，颜真卿之所以是这样，一方面，它得益于从王羲之下来的这样一个笔法的传承；还有一根线，是和他的家族有关系。颜真卿这个家族，他是颜回的后代，绵延上千年的一个不败家族，他家族里面的每一代人，都是那个时代的顶梁柱。颜氏家族一代一代一直传承到后来魏晋南北朝分支，有守在北方的北齐《颜氏家训》作者颜之推，然后一路到颜真卿，包括他外公家也是绵延数百年的家族，构成了中国发展过程的精神脊梁。

我们知道，颜真卿的先祖颜回去世，促成了孔子的早世，因为孔子认为，他的传法弟子，最得意的人其实是颜回，结果颜回不幸短命早死。所以颜回去世，孔子哭天抢地，“天丧予！天丧予！”，这不是老天要灭我吗。

孔子死前，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子贡来看他,他说你怎么这么迟来看我？子贡走，他送子贡到门口，然后望着西下的夕阳，说了一句话，“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中间一句，梁柱是不是倒掉了呀？这个时代的哲人是不是死掉了呀？这个时代该怎么办啊？因为每一个时代都需要一些人来支撑这个民族的脊梁，支撑我们这个思维的高度。

比如唐代的颜真卿，宋代的苏东坡，明代的王阳明，这个时代有一个精神高度的人，像一盏明灯一样指引着我们，是文明发展过程中的一艘航船，它指引着我们往前走。所以从这个角度我们学颜真卿，实际上是学习颜真卿的这样一种精神。（三十）

一

讲颜真卿，从字帖上来讲，讲完《祭侄稿》应该讲《争座位》，从墨迹本走向石刻本。从墨迹里面带来的丰富的墨色变化、节奏变化和气息，可以带入到刻本里面。颜真卿还有如《乞米帖》《湖洲帖》这些字帖，零星小篇幅的手札，尤其是《湖洲帖》可以多写一写。因为《祭侄稿》《争座位》差不多都是很小的字，我们有必要在整个书写状态上面有一定的拓展，《湖洲帖》会是很大的一个帮助。

我们之前讲过，颜真卿的人品很高尚，我们没时间去讲他的故事、讲他的历史背景，但大家心里面一定要清楚，颜真卿的每一个字帖，你不要把它简单地当做颜真卿写了一张技术性很强或者是艺术性很强的字，不要这样看。

颜真卿的《乞米帖》，读起来让人流泪。他作为一个部级官员，向人家借债，不是借钞票、银子、金子，而是借米。“举家食粥数月”，一家人吃粥吃了几个月了，所以向朋友借，而且说得很清楚，已经借过几次了，希望这次再借。

中国古代最强盛朝代的官员，是这样一个状态。同样，《祭侄稿》背后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篇悼词，在这里面我们会看到他的悲愤，他的这种愤懑的情感，还有侄子被杀害后的痛不欲生，“巢倾卵覆、父陷子死，天不悔祸，谁为荼毒？”我们应当被它触动，不是我写它、写得技术有多好，写得有多率意，不是的。《争座位》也是，本来是人家排座位次，请你去吃一次饭，人家排座位拍太监马屁，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但他觉得要主持正义。

其实中国历史上所有的一流的书法杰作里，都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兰亭序》是这样，《黄州寒食诗》是这样，“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悲惨的境遇，在一个独一无二的天才身上，心灵受到一种煎熬。所以说，伟大的人物必有伟大之命运、伟大之灾难，同时必有伟大之运思,伟大之处在这里。

所以我们学书法，有时候是唤醒你内心的这种情感，是让你的身体充满温度，尤其是颜真卿的字，唤起你的正义感。人在这个世界上之所以和树木不一样，不仅仅是感知春去秋来、四季变幻、日月轮替，它还包括你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整个人类能不能贡献一份正义，我们现在学书法，恰恰把这一块丢掉了。这是我想讲的第一个。

二

第二，从专业角度来讲，颜真卿是中国书法发展史上，尤其是笔法传承链条中重要的一环，这一环所起到的作用，可以说是中国书法发展的那个腰。王羲之是开始，走到颜真卿这里如果传承得不好的话，中国书法说不定就过早完蛋了。因为在他之前大家都知道，颜真卿的老师是张旭，颜真卿还有个学生叫怀素。很有意思的是，颜真卿这样一个楷书的四大家、天下行书第二的作者，他的两手伸开后，正好是连着中国草书史上的双子星座、顶尖的两个人：颠张（张旭）、醉素（怀素）。

这里面很有意思，所以我在教颜真卿的行书，在学颜真卿的时候，其实是着眼于这样一个桥的作用来看他，恰恰是从这里面我们看到了颜真卿书法的特点，也就是说，虽然我们看到他写的是楷书、写的是行书，但是他的骨子里面,在他的包括技术性里面，其实有一颗火热的心，就是那个狂草，无非因为以他的身份，他不适合去写狂草。

狂草有时候需要一些情境，比如酒精的作用，催发它，能够把身体和心灵的那个桎梏击破，这时，狂草的那种精神和人完全的合二为一。因为每个人身体有一个厚厚的盔甲在保护自己，但是酒喝过以后，本来我不想骂的人，这个时候有点想骂；本来我有意见不敢说的，这时候胆子壮起来说了。所以这个盔甲脱掉后，真正的、作为你的那个灵魂、心灵，开始像岩浆一样迸发而出，这个时候呼嚎奔走，才会成为狂

草，狂草是心灵的裸奔。但对颜真卿来说，毕竟他那个位置还是不太适合，包括他那个家族承传，所以他写行书、写楷书。

但是你一定要看到他的老师写狂草，是草圣张颠，所以教给他的东西，肯定是擅长写草书的那个东西，是草书的核心技法和灵魂，他学的是这个。

颜真卿肯定会草书，在他的行书、他的技法上，是一体的，会了以后总会倾泻而出，等到再给他的学生怀素讲的时候，又教给怀素。所以颜真卿书法往深里、往骨子里看，其实是大草，是狂草。那么我们在写颜的时候，所有的笔画就不再是脱落开的，绝对不是一个一个的笔画，它应该是和语言同步倾泻出来的一个声音，在婉延起伏高低错落里面饱含着情感出来了，它体现的是线条，体现的是线。

三

大草转了一圈后，这个时候再一次向篆书的线条靠拢，于是长线条成为大草的灵魂。大草的绝世高手张旭，把这样一个技法教给了颜真卿，所以颜真卿擅长的也是线条，擅长的是线条的运行。

我们在看颜真卿行书的时候，一定要看到一根线条在延绵不绝地流走。过去阮元曾经讲，颜真卿的行书就像熔金出炉随地流走。熔金出炉，铁水从炉子里面流出来，随地流出来，颜真卿也比较得意自己的笔法，叫屋漏痕。屋漏痕什么意思？像水流一样的婉延曲折自由自在，流出来的就是一根线，而不是在哪个地方一定要顿挫一下，以书写的流走为主，能够流动起来，这个是我们在学颜真卿行书时需要注意的一个方面。

反过来讲，颜真卿写的又毕竟是行书和楷书，如果完全把它变成线条可能又是狂草了。所以颜真卿的书法还有另外一面，就是有很多独立的、很凝重的字，从这些字你会发现颜真卿体现了一种质朴的书写方式。但这个质朴的书写方式又是把大草的书写方式化进来，化进来的意思是什么？我们平时在写王字这一路行书的时候，大家有没注意过，我们往往是手腕在运动，比如一撇带出来横画、竖画，这类用笔手腕相对来说起的作用比较大，但是在写大草的时候，它是一种婉延的、环转的、盘旋的一种运动，这样的运动带入到这个里面书写的时候，手腕就不是这么灵活了，是手臂去运动，所以它显得非常大气。像磨磨，一个是砚台里面的磨墨，还有一个是磨房里面那种瞎驴拉磨，它都是不能上下晃动的，始终在一个平面，就显得非常朴素、厚重。

两个方面，一个是强调大草线条的绵延不绝，一个是强调线条的凝重质朴无华，把这两个找到，颜真卿学起来就非常有意思了。

四

世间的事也很有意思，王羲之和颜真卿竟然还是老乡，祖籍都是山东琅琊。这两个人，一个到了江南，被南方的草木葱茸山山水水所滋养，所以王羲之充满了灵性，别人说他韵高千古、力屈万夫。力屈万夫因为他是山东汉子；韵高千古是因为他是在江南那个草长鸢飞的环境里面滋养出来的。

而颜真卿这个山东人在西安，唐朝首都，想想就明白，他一个北方汉子，又始终在一个政治最为强盛的城市里，所以就和王羲之拉开了距离。于是形成中国书法史上方笔系统是王羲之；圆笔系统是颜真卿。

后记

今天，“古典书法学习笔记三十则”最后一期见报，历时半年。对我有知遇之恩的原达州日报社老社长剑鸣先生，曾当着我的面对南观社长说：“小彭那个课堂笔记，我看了，报社拿几十个版面刊登，给予这么大支持，我都做不到！”老社长曾任达州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名誉主席，现任顾问，他的意思我明白。当初，于钟华老师在他的朋友圈也说，“感谢《达州晚报》的领导，拿出三十个版面刊发如此专业的文字，是要有胸襟的。”

心存感激，整个过程，自己是最大的受益者，除了整理笔记本身带来的学业进步外，在做这件事情过程中获得的支持、鼓励与友谊更是一笔财富。

只是因为个人偏好以及当初笔记不全，课堂精彩不能再现，沧海遗珠在所难免，而心存惭愧恐惶。但值得期待的是，齐鲁书社将结集出版此“古典书法学习笔记”，届时，经过于老师校勘梳理过的笔记，相信会理清脉畅，给广大书友以切切实实的帮助与启发。

□讲解/于钟华 整理/彭闽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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