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宇
我读散文,是喜欢有节制的情感抒发的。
没有节制,散文就会流于滥情,走向浮浅,而失却文字的真和美。在我的阅读经验中,不少散文篇章,结构不可谓不巧,语言不可谓不美,情感也不可谓不真挚,可缺陷往往就在于过于抒情;而且在行文中,常常肆意地升华拔高,散文的酸腐、空泛之气暴露无余。心灵的真实和朴素的经验渐少,文本很难找到本应有的自然、随意、漫不经心的从容面貌。散文的平实面目和动人心弦的情感,需要通过强化其叙事功能方得以呈现。
在拜读蒲建国先生最近发表于达州日报、巴中日报副刊的散文《母亲树》的过程中,我收获了这方面的惊喜!
毋庸置疑,类似怀念亡故亲人题材的散文很多。此类散文,作为沉痛情感的一种典型表达,笔力深厚者,都能把它写得如泣如诉。可我以为,《母亲树》的特别之处,并不在于作者的情感抒发比别人强烈,而恰恰在于作者懂得如何节制情感——这种对情感的控制,是通过一种事实感的获得而完成的。所谓事实,即生活经验与细节,它记述生活本相,雕刻人物内心,表现于散文写作中,就是重叙事、“轻”抒情。
应该说,《母亲树》是这一类散文的典范。母亲去世16年了,一个儿子的悲痛之情并未被如水时光稀释,然而作者却将他对母亲的挚情“隐”了起来。作者落笔镇定、朴实,从非洲摩洛哥一种看似无关的“母亲树”入手,以树喻人。婉转点题后,作者表明自己是“一定要写点琐碎文字”的,其目的“一则告慰母亲,二则了却心愿”。请注意,母亲去世都十六年了,其情其境怎能“告慰”“了却”了得!这里头该有多少的依恋与不舍,该有多少不堪言诉的心酸与血泪呀!
作者一开始,感情并不外露,而是采取了“静水深流”的启笔方式。接着,开始简要介绍母亲生平:“母亲生于1948年,醒事前过了几年富足日子。外公会识文断字,是一名乡村裁缝,略有家资。后来,外公外婆一连生了三男三女,母亲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这样的叙述,看似笔触冷静,其实我们不难发现作者对母亲命运的深切同情与由衷感喟,尤其是对于父母后来“折子戏”般的婚姻充满无奈——父亲虽然跳出农门,但多年在外地工作,这其实是母亲一世艰辛奔波的“伏笔”。作者对祖辈家世的介绍,看似闲笔,却仿佛是母亲身后的幕布,更衬出了她苍凉而沉痛的面影。
以隐忍之笔写生命中的至痛,以平静舒缓的开篇,写母亲渺小却伟大的一生,这就奠定了《母亲树》一文的情感基调。作者不急于抒情,他进入的是回忆的情境。看得出,催迫他写此文的动力,并不全是失去母亲之后的自我抒怀和心灵感伤,而是母亲这个人——她的人生、心志、性格,她对儿孙痛彻心扉的爱,她的坚持与不舍,需要通过一种讲述,让她在“我”的记忆中,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因此,作者对母亲固然是以儿子的情感来“祭奠”,“祭奠”的目的却是回忆母亲。既是回忆,而真正的主角,必定是母亲真实的人生。
所以,散文接下来所述,都是母亲悲苦的人生点滴:从“辫子一甩,就将一生托付给了父亲”,到独自撑持家业、耕耘田间、养育子女……所有这些,作者都坚持用一种克制的方式来讲述,情感的锋芒被悄悄地敛去了,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些充满人间烟火和生活味道的场景、细节及事实。散文后面的这个人(母亲)不是虚浮的、摇晃的,而是由许多事实、经验和细节构筑起来的血肉丰满的真实的人。一旦这个背后的人“立”起来了,作者即便把情感藏得再深,也仍旧会有情感的波纹,在作品里澎湃涌动。
这种情感的波纹,就是疼痛、追忆和告慰!比如作者写幼时住房条件差:“因为低矮、阴暗、潮湿,屋子特别引蛇,夏夜躺在床上就能听见蛇行的窸窣声和吐信子的嘶嘶声。每当这时,母亲便扎紧蚊帐,搂着我惊恐到天亮。”一个“扎紧”,一个“搂着”,一个“惊恐”,三个普通词汇,活脱脱勾勒出了母亲庇护儿子的形象。为给烧伤的二弟治病,“母亲牵着我,背着二弟四处求医问药找偏方”,虽然“好多医生都说救不活了”,但“母亲偏不信邪”。“正是靠着母亲执着的信念,二弟居然‘死去活来\’”,几十年来,母亲竟然一直为当年的“过失”深深自责!透过作者波澜不惊的叙述,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执着、深沉而又细腻的母爱……其实,作者不是不抒情,而是一直在写作中保持着一种引而不发的节制。
还有叙述“我”小学三年级得急性肠胃病那段文字:“母亲扔下锄头,疯了一般往四公里外的医院跑。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母亲满头大汗瘫坐在床头,拉着我的手,抚着我的额,生怕我从她的生命里溜走,眼里满是爱怜和愧疚。”母亲没说一句话,只有“扔”“疯”“跑”“瘫”“拉”“抚”等面部表情和几个细微动作,可有谁说舔犊之情不力透纸背?这些生活细节,不但胜过多少空泛的抒情字眼,而且在含蓄不露的经验印证中,照见了悲苦而温馨的人生底色。相反,如果作者在沉静而平实的叙述之后,将感情一味地铺陈渲染下去,就难免会流于浅薄与浮华了。读者读之,或许易于动情,但难于动心,沉郁的情感共鸣就会显得不够。
父亲工作调动回到地方,这下母亲该轻松了点吧?可母亲依然为着生计奔波不已:她学缝纫,放录相,卖报纸,送报纸……尽管母亲终日操劳,却也引发过“我”的误会:母亲因州河发大水,没能及时回家,“我”竟然“埋怨母亲心狠!”至此,欲扬先抑,使“我”爱戴母亲有了更为深沉的生活情理。从写作手法角度讲,这是一种逆向抒情。在效果上更能打动人心。之所以这样,就在于这种抒情里有真实而亲切的生活逻辑——亲人之间不可避免的误会。
据我所知,在我们农村,两代人之间,是难以直接表达感情的,父母不太可能对儿女说“我爱你”,儿女也难以开口对父母说“我想你”。“爱”和“想”这些过于书面化的语言,不是乡村惯常的情感模式。乡村的情感表达往往是隐晦的、间接的,甚至是相反的……底层百姓之间的情感表达拒绝夸张!因此,只有真正成长于农村土壤、熟悉农村生活的人,才会有切身体会:农村人的情感传递,常常是默默的含蓄的,甚至是要通过误解才能最终增进感情的。
要写出“误解”,需要有细节的支持;要写出一个人的悲伤和痛苦,也需要为他的内心找到一个合理的情感出口——这个悲伤和痛苦才会有事实的根基。《母亲树》的主体是写母亲的人生,是对她的恒常缅怀和持久祭奠。不过,作者在处置个中情感时,从不空谈,而是像乡村人的情感表达需要含蓄深沉一样,为自己的情感表达找到坚实的物质外壳——这个物质外壳就是情感经验、生活细节、真切事实及日常情理。
他说“母亲文化不高,但是通情达理,无论在娘家还是婆家,说话都有分量。在世的时候,娘家婆家人常来常往,亲情甚浓。……”母亲善良大方,可是作者接着写道:“苍天无眼。1999年初秋,母亲查出患了胃癌!”真是晴天霹雳!这样一位母亲却遭如此变故,读到这里,我相信,其他读者一定同我一样,眼眶发潮。可母亲是坚强的,“我感觉天都塌了”,独自躲到医院角落“黯然落泪”。而母亲“平静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母亲自有她的牵挂——2000年秋后,半年之内,一手操办了老实巴交的老二和调皮惹祸的老幺的婚事,“完成了她人生最后的两件大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读到此处,我终于没能忍住一个男人的眼泪——母亲在病入膏肓之际,至为挂怀的依然是儿子的未来!我想,即便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读到这里,也会为之动容的。
在送病重母亲去医院的章节中,作者写道:“去医院那天晚上,老二背着轻飘飘的母亲下楼”,明明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却仍“不时回头张望”,还“轻声问我门关好没有”。人都有生的渴望,没有死的吁求,几近弥留之际的母亲又何尝不如此呢?此时此刻,母亲对亲人和尘世的不舍,面对死神的无奈,令人心酸。
《母亲树》一文的叙述,往往都是有事实感的,以生活见情理,以物质写灵魂,以细节照见人生的底色,这或许正是此篇散文的基本风格:情,理,事实,三者交织在一起,核心是写人生。那种悲怆和不忍,不是直接宣泄出来的,而是被事实压抑着。这样的写作,是用物质的细节,来论证一个精神的存在;物质外壳坚实了,精神的存在也就不易受到怀疑。
这篇散文里,活跃着很多物质性元素(坚实的生活细节和真切的情感体验),这才得以支撑起作者散文的精神河床。我不喜欢散文过度务虚,相反,只有把散文写实了,并扎根于物质的根据地,作家的情感和精神的抒发,才有真实可信的来源。材料不可靠,读者的阅读信任感就无从建立;物质外壳出现了破绽,精神的核心也就无处藏身。当然,好的散文还要有作家独特的精神发现和心灵体验——这是散文写作最重要的维度,缺一不可。《母亲树》一文,就真实地见证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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