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库那里 □朱晓梅

乌木滩水库是大竹县第一大人工湖泊。据传，清乾隆年间，当地乡民御洪抗旱，在七子滩和清溪水交汇处拦河筑坝，清基时，发现滩底有一棵长泡水中木质已经发黑的三人方能合围的柳树，故名乌木滩。泄洪的水，流过东柳河、渠江、嘉陵江，最后汇入长江。乌木滩水库除了防洪，最大的功用是给大竹人民提供安全饮用水。

行走在大堤上，遥望湖泊，只见碧水粼粼、波光潋滟，岛屿星罗棋布，草木葳蕤，如一大把珍珠撒落在玉盘，可谓是水作青罗裙，岛如碧玉簪。近岸处泊着几条铁皮船，应该是水库管理所巡逻用的。湖上无游艇，偶尔往返的是岛上居民自用船。多少年前，水库允许搞水产养殖，业主往水里倾入大量鸡粪。当时在湖上观光也是乐事，汽艇拉着游客在水库上肆意狂奔，留下飞溅的浪花和漂浮的垃圾。为保护饮用水源，这些都消失不见，连在水边钓鱼都被禁止。

记得幼时，在堤岸边等过渡船。我的两位姑姑都嫁进湖里的某个岛上。因为饥饿年代，水库里人少地多，大约能够吃上一口饱饭。大姑在水库里孕育了五个子女，给两个儿子在水库里安了家。收麦子时，带着两个小孙子待在铁皮船上，等候在岛上忙活的姑父扛麦子到船上来。不知何处吹来一阵狂风，吹翻了铁皮船，几人全部殒命。大姑的葬礼，爷爷没有去，他一下苍老了好多。

水库出入靠船，等候要时间，否则要绕几小时的山路，交通十分不方便。多少年后，父亲终劝幺姑一家搬出水库。大姑的后人，也全部迁出来，据说国家还有什么奖励政策。

我还记得老表带我划船时，湖泊里跃出鱼来。老表执橹一敲，居然一击命中。也还记得，和老表们在岛上捡拾地木耳，发现蛇蜕，吓得惊叫连连。大姑知道后安慰我，给我讲水库里金鸭子的故事。据说，水库里有一只金船，船上有个金姑娘，她的歌声赛过神仙。在大雾的天气里，歌声朦朦胧胧飘荡在水上，七只金鸭子围游在船旁。水库有暗河，直通县城。过年时节，金姑娘会划着船，循着暗河到城里去看热闹。无端的，我会联想到暗河的出口在爷爷房子的老街，那里不是有个地名叫水巷子么？如今，水巷子早已不见。而大姑的容颜，也越来越模糊在水里。

我终于明白水库里不可能有金鸭子，暗河是没有的，明渠倒有许多，乌木滩水库的控灌面积达12万余亩。但我仍然渴望湖面上有那么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子，歌声震林樾。

大堤旁的高坡上立有乌木水库竣工纪念碑。哥特式的尖顶上有一金色五角星。螺纹柱下的长方体正面雕刻有国徽，国徽两侧是两串相互呼应的麦穗。六棱柱的底座正面有“乌木水库竣工纪念”字样，背面是“库成福至，受益千秋”的修建水库纪要。几个侧面略窄，是有时代特色的标语：“总路线的胜利”“人民公社的产物”等。水库于1958年9月始建，1960年3月竣工，越过六十年的长途，热火朝天的气息仍然扑面而来，在漫漶的字迹褶皱里焕发着激动人心的光芒。

纪念碑一侧原有一幢二层楼房的酒店，据说站于楼顶可以鸟瞰全湖。同样的原因，小楼被拆，只剩下几处残基。我站于石基上，决眦远望，只见水天一色，飞鸟凌空蹈虚，张着惬意的羽翅。它们是湖泊的灵魂，来来回回巡视着它的领土。

水库修建过程中牺牲了几人。我绕到纪念碑下方的丛林中寻找坟茔。果然，石壁上有几处墓碑，细瞅后却发现不是为水库捐躯的英雄。袅袅的水汽从水面飘浮而来，我感觉英雄是有慧心的。

天空蓝得澄明。凉风窸窸窣窣从树叶的罅隙间吹出来，草虫放肆地高歌。

大堤下一黄桷树郁郁葱葱，一笼翠竹生机盎然，旁边立有重庆知青纪念碑，是乌木滩渔场第一代创业者——重庆知青捐建。十年浩劫，有三位知青的年轻生命陨落于此。

看着黑色大理石纪念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我感觉时光沉淀在那里。那里有一代人的回忆。复杂也好，简单也罢，人生总是匆匆向前。那些流逝的时光，渗进碑里，把我拉向过去。

突然恍悟，我的生命之外，有一个无限的存在，它可以打开我的灵魂，牵引我到任何想到的地方。

后来有一次，转折坐上岛上居民的铁皮船在湖泊上漫游。摇橹声从水间传出，有“欸乃一声山水绿”的飘逸。我把手伸入静水里，感受水的滑润。阳光将岛影映在水面上，荡起粼纹。我怎么也捧不起阳光的影子。

船泊在一岛前。岛上有老人在挖地，见我上岛，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计，一边抽烟一边与我话家常。他说，岛上土广，但地薄，政府发放大量杉树青竹奖励大家栽种。如今，不少岛上已是翠竹悠悠。

我望着水面，遥遥一片虚白，有树的影子在轻摇。对面岛上水面临界处有两处黑洞，老人说是两坟洞。当年水库蓄水，淹了不少良田好土，也没了不少坟地。不少人长眠于此，也有不少人搬迁。“终究用处大，全县的吃水都靠这哩！”老人吸口烟，重重吐出一串烟圈。

仿佛有一扇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有些人，有些事，终归不应该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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