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育飞
在中国古典小说名著中,《儒林外史》的读者不算多,以至于鲁迅要为它鸣不平,愤然说“伟大也要人懂”。在理解《儒林外史》伟大性的学术征途上,陈美林无疑是近四十年来最重要的研究者之一。据《文艺研究》杂志2006年统计,1976年至2005年《儒林外史》的相关研究论文和专著中,陈美林所撰分占七分之一和四分之一。然而时光倒流六十年,却很难看出他会与《儒林外史》结缘一生。陈美林如何成为《儒林外史》研究的名家?值先生米寿之际,笔者特为走访,听他略谈数十年来读书与治学的历程。
陈美林,1932年生,江苏南京人。1950年秋,考入浙大的陈美林一心想搞创作,梦想成为作家。彼时,他与“诗孩”孙席珍、王西彦等老师多有接触,也曾担任浙大文艺社的负责人。校园晚会上的诗歌朗诵,诗作就常出自他的手笔。1951年浙江省文联组织浙大中文系学生到盐区体验生活,陈美林即是其中一员。他回忆说,“1951年暑假,浙江省文联主席陈雪昭说起,当时浙江尚有三种劳动群众的生活还没有在文学创作中得到反映,那就是茶农、盐民、渔民。陈主席自己去龙井茶场体验生活,后来出版了小说《春茶》。渔民,有别的作家去写。至于余姚庵东海边的盐民,就安排我和其他两个浙大学生去体验。我们在海边盐民家住了一个月,归来后却一字未写,因为无法沟通,我听不懂当地方言,他们也听不懂我的南京腔。”1953年陈美林提前毕业,分配到学校当老师,专业的“作家梦”也便作罢。
几年以后,陈美林被调到江苏师范学院,与钱仲联先生共事。“钱先生当时五十多岁,他声明不讲授小说、戏曲,让我承担。”从此,陈美林走进了古代文学研究的领域。不过,创作的梦想并没有完全放下。鉴于当时不少古代戏曲作品印行不广,学生不易读到原作,课堂讲授颇有隔阂。陈美林想到孔尚任的《桃花扇》和李渔的《风筝误》都有人改编为小说,莎士比亚、莫里哀等剧作家的作品也曾被改编为小说,并风行一时。因此,他也尝试改写一些杂剧和传奇,以满足教学所需。上世纪80年代以后,这些底稿以《元杂剧故事集》为名出版,取得良好的社会反响。以后,外文出版社还约陈美林将《牡丹亭》《长生殿》等改写成中篇小说。这些书多被翻译成英文、德文、法文等,流传海外。
冥冥之中,上天早已将陈美林与《儒林外史》联结到了一起。上世纪7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邀请南京师范大学撰写《儒林外史》前言,此时已在南师大任教的陈美林奉命与事。他告诉笔者:“学校当时成立老、中、青结合的四人工作小组分头撰写,最后由我执笔写出初稿,这是职务要求。我执笔的初稿得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认可。不久,由于政治形势发生变化,前言由他人拿去重写。但我并未放弃《儒林外史》的研究,长期经营之后,《儒林外史》就成了我的重点研究对象。”
司马迁说“读其书,想见其为人”。研究《儒林外史》,不能不去吴敬梓的故乡安徽全椒走一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陈美林有机会到全椒查阅资料,他有意识地做了“访人”和“寻书”两项工作。“声称是吴敬梓后人的吴炽棨和吴坪,我都见到了,但并不能谈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在找书过程中,我发现了康熙年间蓝学鉴、吴国对主纂的《全椒志》。”陈美林在早先研究时,就已注意到胡适写《吴敬梓年谱》,用的是民国九年(1920)年修纂的《全椒志》。而吴国对是吴敬梓的曾祖,他主纂的康熙《全椒志》保存了很多吴敬梓家族成员的资料。发现这一材料后,陈美林率先将其引入吴敬梓的研究中,对学界重新认识吴敬梓家世提供了有价值的帮助。
1977年,陈美林在《南京师院学报》发表《略论吴敬梓的“治经”问题》。文章认为吴敬梓在《诗经》和《尚书》的研究上均有建树,批驳了那些认为《儒林外史》具有“反儒倾向”的观点。段熙仲先生读罢此文,对陈美林说:“新中国成立后,高校已不讲授经学了,您这个年龄的人,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来?我想了很久,你是浙大毕业的,是任铭善的弟子。”任先生是浙大著名教授,曾被誉为“经学江南第一”。而陈美林则表示,“我并未专门从任先生学习小学与经学,也不敢以弟子自居。但我至今感念任先生当年与我单独谈话时,再三让我注意扩大学习范围,不能仅停留在文学方面,还介绍我阅读皮锡瑞的《经学历史》、马宗霍的《中国经学史》。我后来对经学略具常识,与任先生的引导不无关系。”
陈美林的《儒林外史》研究并无特殊的师承,所以卓树一帜,与其对吴敬梓抱有极大的兴趣和同情有关。在《陈批儒林外史》中,他以凝重之笔描绘吴敬梓在南京生活的小片段:“冬日苦寒,无御寒之具,他便邀好友‘乘月出城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逮明,入水西门,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谓之‘暖足’。”对由封建大族降为小康之家、再坠入贫困境地的吴敬梓,陈美林忍不住要为他说话。
胡适早年在《吴敬梓年谱》中依据“昔年游冶,淮水钟山朝复夜。金尽床头,壮士逢人面带羞”等诗句,推断“吴敬梓的财产是他在秦淮河上嫖掉了的”。对胡适的观点,陈美林不能同意,便于1977年发表《吴敬梓身世三考》,客观还原吴敬梓复杂的人生变故。不仅使研究更进一步,也为吴敬梓辩白了污迹。不止于执笔替吴敬梓打抱不平,陈美林还切实推动吴敬梓遗迹的保护。他曾提交关于恢复吴敬梓秦淮水榭的议案,使如今游玩秦淮的人仍能借此凭今吊古。
在注重研究的开拓之外,陈美林的学术取向又呈现出“保守”一面。如2014年出版、今年又将重印的《陈批儒林外史》,就采用了极为传统的小说评点体例。对此,陈美林表示,评点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形态。明代以来,小说领域涌现大量知名的评点和批评家,如李卓吾批评《水浒传》、毛氏父子批评《三国演义》、张竹坡批评《金瓶梅》、脂砚斋批评《红楼梦》等。而《儒林外史》在嘉庆八年(1803)也有了著名的卧闲草堂评本。在深入研究《儒林外史》诸家评点之后,他认为评点非时下泛泛而谈的理论文章可以代替,一般的赏析文字也难望其项背。关于此中甘苦,他如是道出:“清人张潮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耳。我对《儒林外史》研究的心得和体会,也随阅历有所变化,这些大都反映在评点本中。在小说研究领域,评点这种传统的形式并不过时,其独特价值至今不可磨灭。”
从最初关于吴敬梓的家世、生平、交游、思想、学养等研究入手,到中期《儒林外史》作品及评点的研究,再到对整个《儒林外史》研究史的梳理和回溯,陈美林的《儒林外史》研究层层推进,得以频开新境。尽管他曾谦虚表示:“苜蓿生涯六十年,跋涉‘儒林’四十载,无非是讲堂之上,讲授诗文,或是埋首牖下,仰屋著书而已。”然而,他那艰辛跋涉而终于成绩昭著的学术之路,无疑已在“儒林”写下一笔,且足启后学之蒙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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