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湖的荷季

□路云飞

尚湖在哪里？在我的故乡、一座流溢着书墨香韵的皖东古邑——全椒。

一

一大早，洒满阳光的城郊，浓淡浅深的绿挤满双眼：高树的浓郁蓬勃，矮丛的翠色入眼，秧苗的碧绿整齐，浅草的高低恣意；青荷盏盏，翠菱挤拥，碧苇摇曳，绿蒲离离……各种厚匀不齐的绿，一齐汇聚在尚湖，各占着自己的领地，在晨风中跃动，在光影中起伏，如古诗，平仄悠扬，韵律参差，意境曲折。

沿着两道车痕，行走在绿阴拂地的草埂，几大片相连的水面就先后与我邂逅。浅岸密生着芦、苇、荻草、茭白和菖蒲，深处铺满了菱角、芡实与荷，丰茂而蓬勃，热闹却不拥挤。一阵阵荷香也就时远时近地绕着鼻息，为我们拂退炎夏的热浪。

最铺张的是荷叶，或卓然独立，临水照影；或团团成片，凑在一起悄语。风过处，起伏着，如同跳一支单足旋转着的芭蕾，又像跳一曲扇舞或藏家手拉手的锅庄。田田，亭亭，娉婷，这些美好的词，除了写荷，除了写荷一样的人，谁还配得上？

将近晌午，蚂蚁在叶脉上忙碌，蜘蛛在长杆间结网，蜻蜓早早就飞来了，流连在叶丛，憩止在荷尖。灰鹭一双长脚立在水中顾影，见有人来便扇动双翼栖向岸边的高树；水鸥轻灵，展开翅膀飞往远空；野鸭子油葫芦双蹼一划，居然直起了身子，“扑棱棱”地竟在水上滑那么远……

荷花先是一两朵，或白或红，或高或矮，或藏或露。高挑于叶上的落落大方，隐约于叶丛的如同藏秀。转个弯或绕过一丛树，突然一大片红艳窜进眼里，我们便像走进了一场荷花的盛宴。聚焦处——骨朵如拳的，仿若佛灯；含苞待放的，楚楚动人；初绽的，欲张还合，娇羞可爱；盛开的，金丝垂蕊，笑靥嫣然。远看时——一面面红帆高举在碧波中，一簇簇红炬点燃在翠叶上，一朵朵红云飘浮在绿霭间。

沐在七月的骄阳似火里，与一湖荷莲相对，心中陡生欢喜，陡生圆满，陡生清凉。

二

尚湖的荷藕菱，皆野生，自长，经年不采不收，纯乎一湖野娃子！

野荷的香，格外清冽。原本，荷不论叶、花、茎、根，即便晒成干、碾作灰，也还是香的。荷叶与莲花清芬四溢；莲子与藕香满齿颊；就是藕粉，调一勺化开，也是香滑甘润，令人回味无穷呀。

何况，多思善感的中国文人，早将荷的清圆、花的红粉研入画里，将冷香与不染不妖飞上诗句。无论工笔或写意，荷都是一幅香能飘逸出纸外的景致；“仙子凌波”也是妥妥地在写莲花吧——曹子建赞荷“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李太白说荷之清新为“天然无雕饰”，苏东坡则夸荷“露为风骨月为香”——句句与荷相契，与花倾心。

尚湖的主人说：“这园中车印，都是我来这里留下的痕迹。我常常在这里一呆就是半天，什么烦恼呀疲劳呀都被荷香湖影驱散！”荷香已不必说，湖影是叶影、花影，云影、波影，鸟影、虫影……湖影错落，由入眼而入心，印成一湖波光晃漾、香气氤氲的心影！

小荷未展，如同书卷；一湖荷叶，铺叠如裙；莲苞紧拳，如双掌合十，入定一片宁静；莲花绽开，蕊露金蓬，又像谁细腻的心思纷披；还有伴几瓣莲花垂几缕残络让人顿生怜惜的嫩莲台，高高低低粒粒饱满让人顿觉齿颊生香的莲蓬……

对呢，不止花美可赏，叶香可嗅，还有莲藕可食！

“涉江采芙蓉”，“采莲南塘秋”，“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太多古典的词句给过我们唯美而悠然的遐思。那些莲蓬错落在翡翠盘子一样的叶子旁边，也着实勾起了我们的食欲。为着新奇，好奇，我们兴致勃勃地要去采莲。

竹篙撑离水岸，小船移向湖心。我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让船缓缓前行了一点。再费劲地撑一篙，船再慢慢移几许。入得荷花丛中，水上尽是高过人头的茎杆，困住了船行，非得有大气力，压倒荷茎才能穿过。艳阳高照，荷花荡里密不透风。人在船上，全无想象中采莲的浪漫，只有汗流浃背的不堪，才撑出几米，我们便狼狈地回了岸。

同行的老师说：“你看，这就是诗和远方的真相。”

世间的浪漫确乎常常只是理想。可是，真相归真相，却并不影响我们归来后的继续回味，继续浪漫呀。

三

三分淤泥三分水，三分摇曳出尘——这便是尚湖的荷季。

我喜欢她湖上荷莲的容颜清俊、冰清玉洁，喜欢她耐得住空旷的寂寞。

其实尚湖离城只有几里。走进尚湖便背对了城市，也会很快在荷香水影中忘却喧攘。但是，只须一回首，目光便能撞到不远处的高楼。这里是一块城边的乡村，除了耕种，便少有人来，有一股洗尽铅华的清新灵气。她像碧玉深藏，又落落大方；她与人与世不远不近，若离又即。

非常喜欢《西洲曲》里的那句“莲子清如水”。我们的古汉语太内敛含蓄，太多话，欲说还休。莲子，即怜子、恋子；而子，又是你、君之意。直白地说，就是爱恋你的一汪深情像水一样清澈啊。在暑热席卷的季节，走进那一湖荷莲，掰一粒莲子入齿，便不觉莲心有苦，便觉得清欢有味，便能在一片清香中过滤了烦，沉淀了苦，沥下由唇齿到心间的香气。

有时会多想一点：世界，也真如这一方湖塘，若你只看见满满的花木争荣，鸥鹭争渡，那宁静也是喧攘的；若你能看到荷莲飘香，凫鹤闲卧，能细细品味到一粒莲子的馨香，你方知觉，人间如此安宁，即便盛夏，心底也存着一缕沁凉。

当一株生长在人境之外的植物多好！我羡慕起了荷：清风皓月，无生无长；莲开莲落，无动于衷。雨敲打来，且听雨声；风吹拂过，漫对风吟。六月的太阳强烈，水波却一直温柔。风过水流间，荷舞的律动，莲歌的流转，风物一时，有美如斯。

站在湖边的一片荷丛里，我以为自己也站成了一朵荷香。多情深情长情，都如莲花绽放，与尘世两两相对，两两相惜，也能两两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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