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次回望

1978年秋天，我背负简单的行李，第一次离开故土，乘上绿皮火车，来到卞庄，走入滁州市嘉山中等师范简陋的大门。学校是由“五七”干校临时改建的，遍地荒草，百废待兴。许多孩子失望地痛哭流涕。

但我爱这片墨绿的松林，这寂静的山峦是学习的天堂。贫瘠的土地并不影响精神的成长，三年之后，我们都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

离开嘉山的前一天，我们几位要好的同学商定——躲进装煤的火车，到蚌埠去看淮河。当我们这些生长在丘陵的孩子席坐于淮河之滨时，大家居然异口同声地高喊道：一定要把淮河修好。那是当年，我们从心底呐喊出毛主席的语言。

淮河浩荡，我正怀揣梦想。依依回望，满是不舍的目光。

后来，我们的师范成了进修学校，嘉山县也易名明光市。但我不会忘记这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

2003年，新课程改革第二年，我应邀到明光市讲学。完成任务之后，主办方问我想到哪里看看，我说想去看看淮河，我们家乡没有这么大的河，最壮观的是县界之滁河，它也流淌在我的远方。

这一次，我看到了淮河的忧伤，河水污染极其严重了。临别时回望奄奄一息的大淮河，我在心底纳闷：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次年春天，我接受潘村学校的邀请，到那里给孩子们上课。课余，校长陪我绕过郁郁葱葱的麦田，去看解冻的淮河，一脉春水，默默东流，波光粼粼，映着温暖的阳光。校长告诉我，建国以来，淮河深度治理真正开始了。

2010年寒冬，我随着滁州市特级教师团再次来到明光，滴水成冰的季节，老师们在没有空调的教室里安静地听我讲班主任工作。讲座结束时，我深情地说：明光是我的第二故乡，是嘉山师范改变了我的人生，是卞庄森林净化了我的心灵，每一次回到这片深情的土地，我都想竭尽全力地反哺。我愿意用自己微薄之力回馈嘉山的培育。这一次，教研员陪我看了冰封的淮河，不再灵动的河，像沉思的海。

2011年，我们师范毕业三十周年，盛夏时分，当年那些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从四面八方回来看望母校。我们从卞庄小站，步行到给货车加水的塔边，再走入破旧的校门。在百孔千疮的操场，在堆满黄沙的教室，我们都流泪了。像母亲一样的学校，居然苍老得让游子心生剧痛。

沧桑满目，无以排解。明光的同学提议我们转道去看淮河。清凉的淮河果然荡涤了我们心中的苦涩，大家面向淮水，放声高唱，歌声随着河流，飘向很远的地方。

又一个盛夏，2017年7月，我接到“大淮河”志愿服务采风行的通知。7月14日，滁州文艺界众多代表首站来到明光。本次的采风与省文联“我们的沃土我们的梦”主题创作遥相呼应，异彩纷呈。

“生活和艺术之间隔不过一朵淮水”，顶着炎炎烈日，在36摄氏度的高温下，我们直奔淮河下游南岸的明光柳巷浮山。浮于水面的山，淌在柳巷的水，更有遨游的鼓点，穿云的民歌。正是雨季，淮河如缎，恰好盛夏，柳暗浓荫。

车刚停稳，就听见欢快的锣鼓，就看见喜悦的人群。淮河岸边的老渡口，没有过渡的船只，岸边却挤满了各种车辆，高挑的杨树脚下，午后淮河民乐会嘹亮开唱。柳巷民歌、大鼓书、琴书、钱杆舞、泗州戏，河滩作舞台，淮水成布景，人依鸟偎，山围水绕，草根树脚，乡野村落，到处漫溢着柳巷浮山的老味道。

这个天然的舞台，没有台前幕后的间隔，没有演员观众的区别，没有道具乐器的规范，甚至没有剧目的清单。两根筷子一只碗，六枝细竹一架鼓，能唱的都是演员，能响的都是乐器。穿着侍弄庄稼的服装，趿着邻居串门的拖鞋，搭着河边洗澡的手巾，持着红黄相间的话筒，开讲了，开唱了，开舞了。连咿呀学语的雅子也跟着开讲，连五音不全的汉子也随着开唱，连蹒跚学步的娃子也学着开舞。最后，连文质彬彬沉默寡言的作家也开始朗诵了…….在柳巷，不是艺术高于生活，而是生活高于艺术；在浮山，生活像两岸，艺术如淮水，生活用双手拥着艺术，艺术偎在生活的怀里。如此水乳交融，如此安然自得，令人叹为观止。

我问放假在场观戏的中学生：“你们这儿经常这样唱吗？”

她回答：“天天都唱，地里田头，大人小孩都爱唱。但像这样大型的演唱会，有客人来了，才约好了一道来唱。逢年过节唱得更热闹。”

“那你爱唱吗？”我又问。

“我也唱，但我更爱听淮河歌唱。”说完，她害羞地跑到河埠头上同龄孩子中间去了。这时，河上有轮船顺流而下，船上飘扬五星红旗，船家受了岸边歌声的感染，也放声高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柳巷浮山的河渡演没有停歇的意思，而天却用雷声提醒鼓点该停了。云也不愿缺席，从西边涌上来，暴雨拉开了序幕，演员和观众、观众和演员，所有可以交换的角色终于依依不舍地散了。

不忍离别，浮山人又陪同我们参观了浮山堰，并以淮河为背景，拍了一张合影。

豆大雨滴落下来，柳巷的门廊里现着挥动的手，响着“老天给贵客洗尘啦”的话。

雨雾中，我第六次深情回望淮河，回望我的第二故乡。

再没有这么清的淮河水，再没有这样纯的故乡人。

□冯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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