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谢家大风流 水运宪 (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青阳这地方很文气，青葱明媚，暖阳温润，男耕女织，其乐融融，真的是个风流去处。

在我的感觉中，青阳的文气来源于她的古香古色。文化是离不开传承的，大凡让人感到古老的地方，多是有过自己一段辉煌。那地方一定是文风鼎盛，活色生香。

青阳县有一座千年古镇，据说是以前老县城所在地，其名陵阳。石桥石路石拱石柱，基本上都是几百上千年留下来的古迹。时下全国各地的乡镇建筑，都在仿效白墙灰瓦挑檐挂角，所谓徽派风格，亲身到陵阳镇感受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徽派建筑的道中正脉。镇子上的建筑动辄上百年，房屋间的隔火墙早已经由白变灰，虽然远不及外界仿制品那样傻高傻大，却古朴端庄，无言自威。文化底蕴所在，那是模仿不了的。

随着社会的发展，青阳县城早已经易地搬迁，陵阳古镇自然而然就不那么热闹了。倒也好，少了些车马喧嚣，反而使原生态得以保留与继承。那天傍晚，我站在古镇高处凝视良久，忽然觉得陵阳在前朝前代有过的那种繁华景象，并没有因为县城的搬迁而灰飞烟灭。那古石桥下的码头台阶，四通八达的街巷格局，还有沿街两旁一铺铺阔绰的门面，早就把太平昌盛四个字永久地刻在身上了。不显山不露水，有一种内在的华贵。

当年的国家副主席董必武老先生到这里看过之后，欣然提笔写下了“富贵陵阳镇，风流谢家村”的华丽诗句，这是很有道理的。董老十八岁就中过晚清秀才，文化功底深厚，自然是眼光独到。

董老在诗中提到的谢家村位于琉璃岭下，四面环山，田居相望，有两条小河汇集于此，环村流过。这座并不十分炫目的谢家村，何能入国家领导人的法眼，竟然冠之以风流二字流传于世？好像有位作家写过一篇谢家村游记，说他在村子里一处不显眼的墙角发现一首墨迹斑驳的打油诗，“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此地有好女，从此不想她”，便认为找到了谢家村风流的根据。他猜测说，这首“不知写于哪个年代的诗或是一个失恋者的自我抚慰，或就是一次风流艳遇后的即兴创作，谢家村的风流，一走进村子就领略一斑了”。这故事倒也撩人，可惜我把村子寻了个遍，却始终没找见那首情诗。

谢家村倒不像平常的乡间小村。街巷、牌坊、古井、宅院，还有随处可见的祠堂。青一色的老砖小瓦马头墙，不争巍峨却无比端庄，显露出一副雍容华贵之气。可以想见，当年这里的大户人家特别多，读书入仕者也绝不在少数。于是我以为，一个地方风流与不风流大抵出于两者，一是有过风流名仕幸临于斯，留下过墨宝遗迹之类的传世印证，再就是本地历史上出现过一些载入史册的风流人物。

董必武乃一代开国元勋，他的视察并且留诗纪念，便使得谢家村有了其中之一。知其一，便陡生追究其二的雅兴。董老曾饱读诗书，学识渊博，称此地为风流绝然有他的道理。

从祠堂寻出来，发现一堵华丽的照壁，上面足有二十来位名人的画像，神态妙肖，画工精细，几乎都是历史人物。头前三位竟是史上著名的“南朝三谢”——谢安、谢石、谢玄。追根溯源，陵阳的谢氏原来是南朝三谢的嫡传后人。来路也很清楚，他们的始祖谢玄恺曾任宣州签判，为永明诗体鼻祖谢眺的堂兄。谢眺为了寻找宗兄，曾经数度游访陵阳镇与谢家村，并且赋诗咏叹。村子口那座旧牌楼两侧留有一副楹联，“村积陵阳水，溪流春谷泉”，据传就是谢眺当年的亲笔手书。谢眺与谢灵运独创一代山水诗风，最为诗仙李白所推崇。感染之下李白也曾三次游历陵阳，留下八首山水诗篇。

我在照壁的名人先贤谱上还看见了一代才女谢道韫的名字，不禁顿生敬意。谢道韫出生名门望族，父亲是安西将军谢奕。他的叔父，便是当年赢得“淝水之战”的一代名将谢安。

生于世家的谢道韫才学过人，能诗善文。《晋书》本传中记述她“风韵高迈”“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她的作品流传下来很少，其中一首《泰山吟》堪称一绝。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如此大气磅礴、幽玄自然，无不令文人墨客叹为观止。

《晋书》言及谢道韫是王凝之的妻子，王凝之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是东晋书圣王羲之的第二个儿子。其子禀性忠厚，文学造诣极深，草书隶书也写得很好，笃信道教，行止端方。谢道韫与他恩爱相处，恬静安然。数年之后，一名海盗起家的匪首率众攻打会稽，书呆子气十足而又盲目相信道教的王凝之居然不加设防，“相信道祖必能庇佑一郡生灵”，便每天只是闭门默祷。由于毫无防备，贼兵长驱直入，王凝之及诸子都被贼兵杀害。此时此刻谢道韫临危不惧，举措镇定，“令婢仆执刀仗剑”，组成一支小小的突击队伍乘乱破围出城。具有咏絮之才的她，居然横刀在手，乘肩舆而出。来到大街，贼兵如潮水般涌来，终于束手就擒。

谢道韫抱着小外孙被送到贼首面前，贼首看到这个小孩儿，以为是王氏子孙，即命令左右将他杀死。谢道韫厉声说：“此小儿是外孙刘涛。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如必欲加诛，宁先杀我！”这名贼首也听说谢道韫的才名，见她义正辞严，毫无畏惧之意，竟然被她折服，于是改容相待。不但不杀她和她的小外孙，反而命令属下善加保护，送她安返故里。从此谢道韫孤身一人，寡居于会稽一郡。

会稽历来文风鼎盛，莘莘学子时常前来向谢道韫请教。此时她已逾天命之年，便在堂屋内设一素色帘帏，端坐其中，款款而谈。虽然后来没有办学课徒，实质上她一直从事着传道、授业、解惑的工作，受益的学子不计其数，都以师道尊称她。当地几任太守凡到任必前往拜访，无不为谢道韫的气质才华所倾倒，感叹至深，“内史夫人风致高远，词理无滞，诚挚感人，一席谈论，受惠无穷。”

当年的西晋因“八王之乱”而国力大伤，东晋更是因为外患频频而摇摇欲坠。处于乱世之中，两晋人物皆醉生梦死，过着颓废生活，相比之下，谢道韫的事迹和情致如出水清荷一般高洁无比。离乱交织的晋代时期，谢道韫足以称得上是一个“人中之凤”。

难怪董必武先生一到青阳之地，便信笔写下了“风流谢家村”的文字，想必他老人家对青阳谢家的世代风流早已烂熟于胸。董老笔下的风流二字，是在赞叹青阳谢家的遗风余韵。“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

风流二字当然还有另外的含义，比如有才学而不拘礼法所谓风流才子，作派潇洒无拘无束的风流倜傥等等。至于男女之间相处失度的情感韵事，自然也叫风流，那就是别样的文章了。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英雄名士的风流，进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退则独善其身，为天下谷。

青阳谢家的史上风流，定然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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