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常客李太白

马光水 （青阳县文联主席）

唐天宝六年，青阳县令韦仲堪诚邀大诗人李白，还有贵池石门高隐士高霁，同游九华山，并作联句，改九子山为九华山。“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从此，九华之名彰显于世，与黄山、雁荡、巫峡等名山同列，且在晚唐就成为天下士子最喜爱的读书处。饮水思源，我们必须感谢当年三位旅游策划大师。这是李白第一次光临青阳。

纵观李白一生，仗剑天涯，追仙逐道，飘忽不定，但始终是一位浪漫主义诗人。屈原是浪漫主义诗坛的第一座高峰，而李白在继承了屈原以及其他诗人的基础上，开创了浪漫主义的新高峰。李白首次来青阳已四十八岁，是在唐玄宗以“赐金放还”这一优雅方式，将其请出宫之后的第四年，带着深度的失落与茫然。青阳仿佛就是用来疗伤、静思的地方，说来也巧，千年时光，接待了两位政治失意的大诗人，第一位便是被流放至此的屈原。那时，九华山名陵阳山。

盛唐时期，官场上盛行干谒，也就是以诗文向官员推荐自己。虽然李白是个诗歌巨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但政治上一点儿也不成熟。李白有一点与屈原无异：孑然自傲，从不愿阿谀奉承。青年李白有一首干谒诗《上李邕》极有名，自比大鹏：“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李白多次向不同的权贵干谒，均石沉大海。感谢造物主赐予人间一个自由自在的李白。面对仕途不顺，李白和屈原同出一辙，不改初衷。屈原投江，李白出世。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在哪？我猜，李白亦是认同“衣冠南渡”之地的。从李白的踪迹考证，南陵、青阳、秋浦（今池州）、泾县、当涂、宣城等皖南一带是诗仙生命中流连之地。谋不到功名，苦了李白，却成就了中国诗歌。远离政治中心，十个李白复活了。没有了权力的掺和，上天终于让李白一肚子诗才，洒向人间都是爱。

有史料证明，李白专门来青阳三次，为青阳写了八首诗。一千多年后，青阳与九华山的宣传用语依然离不开李白的诗句。这便是文学的力量。第二次来青阳时，诗仙已经五十五岁，在泾县作《赠汪伦》，这一回作的是《望九华赠青阳韦仲堪》：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一句“天河挂绿水”，李白把青阳写绝了。所谓“修身福地，灵秀青阳”，“灵秀”二字有一半在水。青阳县的母亲河青通河发源于九华山脉，九华山大大小小无数的瀑布，若天女散花撒向青阳，千百年来，秀出了一城芙蓉。水，作为一种包容性极大的自然意象，在李白诗歌中出现的极为频繁。“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或豪迈，或优美，或沮丧，或洒脱。相比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白用夸张的手法直书庐山瀑布的气势，对于九华山瀑布，李白的审美则更多注入了个人生命体验。“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年过半百，无一官半职，空有才华又自负的李白，一边蔑视权贵，一边在为自己寻找心灵归宿：既不是大江大河，也不是桃花流水，而是绿水开芙蓉的禅境。清人张宝森曾读太白《望九华赠青阳韦仲堪》而感赋道：

有诗须乞太白灵，有酒须酹长庚星。

他时白鹿青崖路，重访芙蓉九朵青。

李白还有三首写青阳的诗：《秀华亭》《炼丹井》《宿无相寺》，也应该是他第二次来青阳所作。《青阳县志》《九华山志》均有收录，而未收入《全唐诗》，但詹锳将三首都收入了《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相传西汉时，青阳县（时称陵阳县）县令窦子明在九华山天柱峰下嘉鱼池（今青阳县朱备镇境内）钓小白龙成仙。儒释道相融的九华山对青莲居士的影响不一般。李白虽然是正式在册的道士，但他的内心是亦道亦佛亦儒的。这次他在青阳逗留的时间最长，有较充裕的时间对这个由他定名的地方，好好地欣赏一番。五溪秀华亭首入眼帘：“苍颜耐风雪，奇态灿云霞。”面对卧云庵北面的炼丹井，联想到自己十五岁就开始寻仙访道，慨叹道：“庭前废井今犹在，不见长松见短松。”到了头陀岭下的无相寺，他再一次表达了“于此卧云松”的想法：

头陀悬万仞，远眺望华峰。聊借金沙水，洗开九芙蓉。

烟岚随遍览，踏屐走双龙。明日登高去，山僧孰与从？

禅床今暂歇，枕月卧青松。更尽闻呼鸟，恍来报晓钟。

李白有一首诗《至陵阳山登天柱石酬韩侍御见招隐黄山》，在历史上争论较多。有人认为写的是太平县南三十里的陵阳山。因为在六七年前，李白已为九华山定名（九华山之前名九子山，九子山之前名陵阳山），何以仍写陵阳山？但明嘉靖《池州府志》、清光绪《九华山志》均收录此诗。尤其《青阳县志》《九华山志》的纂稿人，时任（清末）青阳县训导的周赟，力倡此诗写的就是青阳之陵阳，还特别作了《陵阳山解》一文。

李白写过一篇深谙佛理的《地藏菩萨赞并序》，是他最后一次来青阳之作。他的弟子扶风窦滔大病不愈，画地藏菩萨像终日供奉，请李白为画像作诗。李白给予了深深的祝福：“扫雪万病尽，爽然清凉天。”或许这清凉天带给了窦滔，却没有带给诗人自己，因为也就在这一年，安史之乱爆发。李白在政治上始终不开窍，就像《庄子》中那个“混沌”一样。因在帝位之争中站错队伍，李白差点送了性命，所幸只是流放夜郎。传说他流放途经青阳县木瓜铺，作《望木瓜山》：

早起见日出，暮见栖鸟还。客心自酸楚，况对木瓜山。

一说木瓜山在湖南常德，而据《江南通志》载“木瓜山，在池州青阳木瓜铺，杜牧求雨处，今尚有庙。”因为杜牧曾任池州刺史，所以在辖地留下的痕迹比李白更加清晰。清黎庶昌《拙尊园丛稿》则认为，此诗是李白流放到贵州夜郎，面对木瓜庙，而想起青阳的木瓜山，于是发出寂寞悲凉的感慨。据考，因为皇帝天下大赦，李白根本没有抵达夜郎，就结束流放，中途折返了。

古代十里一铺，五里一墩。青阳东路，依次有石岭铺（今称十里铺），长山铺（长山乃范仲淹幼时读书成长之地），木瓜铺。木瓜铺有木瓜山。木瓜山上有两个山洞，抗战时期，日寇飞机来袭轰炸，村民就藏身洞中，洞大而深，各能躲进一百余人。传说中的木瓜庙和木瓜山神只能从杜牧的求雨祭文中闻得一点气息了。木瓜铺今为木镇镇黄山村木铺村民组，美好乡村示范点，村中不知年代的老井，从未干涸，照影如镜。

流放，只是李白的另一种漂泊方式。中国历史上最浪漫的两位大诗人皆与青阳发生关系，偶然之中有必然。青阳这个节点，是诗人心灵休憩，养精蓄锐的驿站。

九华山绝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可《山海经》中阙载，历代史家也都未曾记录，尤其是司马迁南游也略而不书，前朝名贤遂无人赋诗。着实令人费解。难道九华山一直在等待才子李白？诗人的背后当然还有一个空前的时代。

难以想象，没有李白的诗坛。李白笔下动辄出现百尺、千丈、万里、九天等数量词，把大自然的美丽与崇高描绘得夸张而生动。但写青阳和九华的诗句，却别具一格，冷峻而有智慧。闭上眼睛，你静静地想：妙有分二气，莲峰云海中，谪仙人李白手持青莲，正从另一个方向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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