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曙生我的母校建于上个世纪文革年代到我们那届学生毕

□ 李曙生

我的母校，建于上个世纪“文革”年代，到我们那届学生毕业，学校就撤销了。

母校开始建在九华山麓，离佛教道场很近。暮鼓晨钟里夹杂着学子们的琅琅书声和僧侣们歌吟般的梵呗，周末，学生还常常走进寺庙，随着香客们礼佛，观看法事。不用说，这于僧俗两界未免都不相宜，甚至有些滑稽。于是我们学校就搬迁到离九华很远、甚至离青阳县城都很远的一个偏僻地方去了。

1979年母校招收了我们最后一届学生。第一次出远门，父亲送我到学校。从青阳县城坐着学校接新生的大拖拉机，沿青通河往北，走到一座山边停下来，从那里，我们再徒步走到学校。父亲扛着一只沉重的木箱子走在前面，我背着被子跟在后面。初秋还很热，父亲的背被箱子压弯了，大粒的汗珠从额头滚下来，我急迫地盼着早点见到学校，好让父亲能歇下来。记忆中，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受过那么重的、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压迫，直到今天，当我看到那只扔在老屋角落的旧箱子，我的心里还隐隐作痛，对早已过世的父亲感到深深的愧疚。

我们终于到了学校。整个校园都呈现出一种草创未就的粗糙而崭新的风貌，似乎与那个百废待兴的时代尤其合拍。一个大房子里还有几个木匠在做事，父亲求着一个木匠用边角料给我打了一个小木凳，毕业的时候我把那小木凳丢掉了，但这么多年来我没少怀念它。没有一栋楼房，教室、宿舍和食堂全是平房，疏疏落落地排在一片荒野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沙土路边上，校舍前后左右的空地里全是齐膝深的杂草，只有很少的几棵苦楝树，那种岑寂萧索也跟那个时代气氛相协调。

父亲第二天回家后，我对新环境还感到不适应。可是同学们却老练得多，他们已经摸清了许多情况，晚上熄灯之后，他们还兴奋地交谈着。

他们居然知道，我们那一届招收的一百五十三个学生，其中只有六个女生，而且个个都很漂亮！据说对如何安排这六个女生校领导层意见颇有分歧，幸而校长不愧是校长，他深深懂得中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最终决定严格按照公平原则将六个女生均分给三个班，这个结果让大家都相当满意。

有几天下午，师生全体出动在校园内除草。六个女生都聚在一起，有意和男生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果然她们的外貌都非常秀气，而神情气质却又那么温厚肃穆，那么娴静雅致，似乎她们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材料，并且从入学第一天起，就自觉地把修持仪范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当一个女生从面前走过，端庄的样子使你不得不对她肃然起敬。入校的第一个国庆节，正是建国30周年，学校举办了一个文艺晚会。六个女同学演出了小合唱。她们并没有着意修饰打扮，还是穿着入学时的布衣布鞋，但她们大大方方地往台上一站，那一股逼人的清纯靓丽一下子就把台下的师生们全镇住了。一曲《远飞的大雁》唱得台下鸦雀无声，此后好长一段日子，《远飞的大雁》成了校园里男生们忘情哼唱的曲调。

几个女同学是那么出色，受到高度关注也是理所当然，但我的的确确相信，她们没有受到众多男同学骚扰。因为在那个浓厚的清教徒氛围的时代长大的人，从小就受到这样的熏陶：与异性过于亲密接触是一件丑事，谈恋爱会被直接定性为“搞资产阶级”，闹严重了就叫腐化堕落，用农村土话说就是胡搞，而你一旦被戴上“胡搞”的帽子，你的名誉就算被枪毙了。女生宿舍与校园隔着一条河，这条小河被男同学们戏称为“雷池”，在学校的几年，就我个人而言，我一次也没有越“雷池”。

星期六晚上，有人早早把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机抬到学生宿舍后面的山坡上，那里信号强，场地比较宽敞，全校师生全站在草地上看电视剧。看《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孙敢死队》，男生都比较自觉，把最好的位置留给几个女生。星期天到校阅览室看报纸，所有新闻都成了旧闻。伊拉克和伊朗在波斯湾打得热火朝天，英阿战争爆发，铁娘子撒切尔夫人的内阁，派遣一支特遣舰队赶赴马尔维纳斯群岛，马拉多纳声誉日隆，被越来越频繁地与贝利相提并论……无论世界上有多少焦点热点，我们都只能每周一次地集中关注。此外的时间，都是在学习，学习。就这样，我们在极度闭塞、清寂的环境里度过了三年师范生涯。毕业三十周年，我们班开了个同学会，绝大多数同学都是别后第一次重逢，正是“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特别是两位女同学，也从豆蔻年华的少女变成了笑容慈祥的小老太。我们重返了母校，可是母校已淹没在莽苍的草树间，校舍全成了废墟，路也难找到了。

我注意到，两个女同学并没有感慨唏嘘，她们手牵着手，分开依稀可辨的一条小路，走过一座石桥，到她们当年宿舍的废墟上去了。我也跟着两个女同学，怀着一点朝圣的心情，第一次走进当年男生的禁地，陪着两个女同学一同凭吊我们共同的、永远抛掷在这片荒凉土地上的金色年华。一棵高大扶疏的月桂树，细碎的黄花静静吐放着幽香。两个女同学，紧紧把这棵月桂树搂抱着，她们眼里那种莫可名状的神情，使我的心久久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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