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赋山水画初读

 

王昌赋（1914-1992），本名王长富，又名王馥，号陶然山翁、洁如老人。一九一四年生于安庆，毕业于安徽省安庆高级中学师范科。美术老师为韩留、张师竹、袁醉厂等先生。曾工作于安庆市高琦小学、安庆专署医院。一九五八年调至东至县文化馆，后又任庆隆小学老师。此后一直生活在皖南山区，以大自然为师，潜心山水画创作，其间得观黄宾虹、李可染、陆俨少、赖少其诸家画作，泽其营养，潜移默化融入在自家面目中。

齐白石题弟子萧龙士所画荷花说：“龙士先生画荷，白石自谓不及，国有此人而不知，深以为耻。想先生不曾远游也。”

昌赋先生与我结邻，距离仅五米，却不知道他长于山水画，失去向他求教的缘分，几乎对面不相识，实在汗颜。两月之前回老家安庆看弟弟妹妹，有热爱地方文化史迹的张庆、董之忱二位友人，找来王先生遗作十八件，笔法娴熟，水墨淋漓似刚刚脱稿，潮气未全干，让我震动。回到旧居，妹妹介绍了王先生家一些情况：“他在至德农村大山里任小学美术教师，省吃俭用，蓝衣洗得露出灰白底色，肩头膝盖上打着粗针脚的两层补丁，淡宁恬适的气质一点不寒酸。大儿子去了山西，听说在煤矿工作，先生的老伴多病，中年即已故去，次子和女儿营养不良。他沉默寡言，颇受学生家长器重，农民求画，他慷慨以满意之作相赠。他买不起宣纸，只买不发墨的白报纸作画。那时乡村没听过裱画一说，报纸糊在墙上顶多二年黄脆碎裂。只要让他知道，就会悄悄地再画一张和颜悦色地补送上门，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向老师长辈们诚恳地道歉。”这样有大度的人在当下十分罕见了。

我记起一九六一年残冬，雪花大而稀，被风吹得上上下下旋舞。一个寂寞的老人，菜色脸膛显得慈和安详，苍灰色眼角堆积着细密皱纹，挑着六十斤左右的两只化肥包装袋，里面塞着红薯、青菜、玉米等农产品，一看就知道不是挑担子老手，双手抱着扁担，累得大汗披头，气喘吁吁，步态沉重而略带蹒跚地走进中门，我正提着行李急于赶车去合肥，他的吃力引我注目，便扔下提包，帮他卸下重负，跟他打个招呼，把袋子送到他家，他紧跟着进门，轻松地将扁担靠在墙角，连声道谢，抓过暖瓶打算沏茶，我摇手制止，交换几句问候，不想匆匆一晤竟成永诀。半世纪后，我竭力将上述画面和作品联系起来，可惜两者无法达到和谐统一而惶悚不安。

王昌赋既非大师名家，毕生与书画协会、展览无关。按时下审美或展览标准肯定不会给予多高评价，甚至饱受蔑视传统的创新族嘲讽，狭窄的门户之见滋长着自大意识，也难有接受他人优点的包容。人们走过的路千头万绪，简言之不外：一、我们应该这样活着，学好榜样；二、我们不该那样活着，警惕反面教员的不良影响；三、我只能这样活着：出身微贱，不会推销自身，苦学奋斗只遵良知吩咐，身外无所求。不是特别高尚，是“雕塑大师”无奈凡庸作品：跟你我他一般平常的角色，注定沉沦于被遗忘的海洋而无悔无尤，承认这才叫公平。

直面王画，我们一层眼光里看到中华绘画史给作者甘美繁丰的乳汁，先生对前哲诗情画心白发童贞的挚爱放射不熄，被遗产一掌一掌挡回，加注了比投入者多一至几倍的报偿———升华为生之原动力沁入脉息毫端；另一层呈现大自然生生不已的活力，无声地独立运行，郁勃苍翠，鼓舞他去开拓静净自由、自在、富饶的日子。

艺术提升的大道修为入化境，面对死亡仍拥抱着生命的大欢欣，不制造放大、吞咽违背生存状态的苦恼，抗拒侥幸、宿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和谐万物，谁也拿不走人的心灵大美，以为生死毁誉动心为耻辱。他非圣哲，拔高只能让他疏离普通男女，以免理想化人性替代现实主义的真善美。

某些城里人视为苦地方的小山村拯救了他的肉体和艺术，让他熬过后辈人很陌生的境遇。也许晚霞姗姗迟到，他已饱餐造化赐予的大量“桑叶”而有丝可吐，虽未走到跟大师们握手会心的水准，比起七十年来多达百万的同行已幸列前茅，难为同行们再突破，放到今朝教授们的作品中间不至逊色很多，哪怕有百分之几的独特“语言”因去世而止步！但他已经把生之历程与名利圈外的艺术成功合二为一，另铸新自我，从笔墨受益无穷，给来者启示之多，岂限于一艺！我惋惜未尽其才是因为我平庸浅识而已！下面是初读王作的老生常谈：《江山揽胜》韵清调雅，浓墨透亮，淡处厚实丰筋，纵擒开阖，转折腾挪，雍容凝重，岚云飞溢，底气朗润，弦外回声，小处藏大。遥夜梦影远去，却非粉饰，早已化出胸阔，换成幽静浑健。《茶溪烟雨》构图稳实，脚重头轻，各有妙谛，纵深度借虚实笔法添来。化龚贤、石谿、石谷情思险平交织，墨味澄明。景欲避人节节后退，以奇破凡，严谨活脱携手。线中顿挫弹跳，如大笔写小楷，留、涩、酣、肆，不许易位。理趣、阴阳、华素、沉浮，分片二重唱。二十年前精确仿真印刷品罕遇，宋元经典更少临摹良机，写生长期积累乃非巧之巧，水滴石穿。大家面授难得，益见自学弯路较多，先生学到东西丰富，舍弃果断，一路探幽，如鱼饮水，冷暖自明。。

《乙丑年昌赋写》、《昌赋老人遗作》得黄宾虹行锋厚灵同体遗意，以神求形，以形让意，咀嚼细密，但不多临，免限于一家造成习气，沁入皮肉，摆脱又不全由自主，清醒可贵可喜。就画论画，不似摹黄名人脏板结刻，神为形缚，书卷山林之气全无，纱帽上缴，画价坐电梯急剧下降，对大师不理解就动笔，悟性差，盛气自负。王先生无此包袱。《山居图》不知是回避对隐士的批判而任小径上画了荷锄农人背影，可是对不复存在的个体小农寄托某些幻影遐思？值得我们注意，不必硬作解人，强加于王先生，释为明志独白。浅绛青绿，信手拈花，兼习石谿、石涛、宾虹诸大师手段，作者想综合取舍，追求天衣无缝新格，后来力不从志，功德未臻圆融。轻音乐壮美溶为一炉还看来贤接力。

花种入土，延伸生命还赖新芽。炒作旋风疲软，终必休克，还原真实面目；泡沫重吹，百年内后继乏人。为优良苗子多浇一瓢水，在失眠之际，会有一只暖柔的小手伸过来抚摸你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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