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白米饭

□ 邓新生

我生于三年灾害时期，由于营养不良，幼时我经常生病发高烧。后来，有了经验，每次生病也不到医院打针吃药，只要花三角七分钱买半斤猪肉红烧吃下去就好了。

我家下放在东至县瓦垅桥，那是个很大的自然村，可是，它前不巴山，后不靠河，田地少，人口多，每年生产的粮食只够吃半年。因此，我家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小小的米缸常常见底。

日本鬼子进驻瓦垅前，外婆就在瓦垅街上开了一个小饭店，几十年时间，外婆前搭后建，做了两大间土墙瓦房，而且，两房中间还砌了一个小院子，居住条件还算宽敞舒适。1972年的某一天，公社妇女主任找上门来。说要租住我家前面的瓦房，讲好每个月给三元钱的房租。

主任为人随和，在我们那里也算是个“很大”的政府官员了，她却没有一点的“官架子”。她家一共4口人，主任的妈妈、丈夫和儿子。妈妈大概60多岁，瘦瘦高高的个头，一双小脚非常勤快地家里家外来回走动；丈夫是工作人员，大大的个子，非常憨厚，从早到晚说不到三句话；主人的儿子叫小凯，比我小两岁，个头很匀称，皮肤很白，上嘴唇翘翘的，最明显的标志，就是脸上什么地方有颗黑痣。小凯很乖，从来不以他是“官员”的儿子来欺负我们，相反，对我们很友好，并时常走过小院子来到我家将他的玩具给我玩。那时，我已经12岁了，很懂事，也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家里穷，在小凯面前很自卑。想跟他玩，又没胆量。

妈妈、哥哥、姐姐天天在生产队做事，每天收工时已经到中午12点了。等妈妈烧好中饭，已经到下午上课的时间了。所以我常常不吃午饭，饿着肚子上课。

小凯爸妈是国家工作人员，拿国家工资，他们家人口少，负担轻，因此，吃穿不愁。在我们家常断粮的情况下，小凯家一日三餐照常两稠一稀，并且三天两头有鱼有肉，每到他家烧饭时，香喷喷的肉香味随风飘进我家，馋得我直咽口水。有一天，小凯捧着饭碗穿过院子来到我家，一大碗白米饭，饭头上放着一块鱼肉和几块肉片，他不紧不慢地吃着，在和我讲话时碗捧斜了，一块肉片从饭头上滑到地上，他发现了，捡起来，随手丢到门口。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这块厚厚的肉片被我家大公鸡叼走了。我很久没吃过猪肉了，而且当时刚放学回家，饿着肚子，当看到小凯捧着那碗白米饭时，早就眼睛发直了。

这是我终身难忘的一天中午，“六一”儿童节这天，我系上了红领巾，散学回家很兴奋，准备将这好消息告诉妈妈。然而，妈妈在生产队劳动还没回来，我肚子饿了，正在碗柜里找残饭剩菜充饥，这时，小凯站在门口喊我：“二哥，奶奶叫我捧碗饭给你吃。”

小凯手上捧了一个蓝花碗，蓝花碗装了满满一碗白米饭，饭头上放了一块红烧鱼和四五块肉片，肉片四周还围堆着一些海带丝……饭太香了，鱼太香了，肉片太香了，那时我还小，还没学会推辞，久违的饭菜诱得我的胃更饿了，连句“谢谢”都没说，从小凯手上夺过饭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从那天以后，小凯几乎每天中午都奉其奶奶之命，捧一碗白米饭给我吃，渐渐地，这件事也就成了习惯，每到吃中午饭时，我就在家中等着小凯站在门口喊我一声“二哥”。直到两年后我考进县黄梅戏剧团，这件事才告结束。很快，小凯全家就随着他妈妈的工作调动离开了瓦垅，从此，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然而，小凯每天给我送一碗白米饭的情景还鲜活地存放在我的脑海里。40年后的一天，我在广州接到妈妈的电话，说主任和她儿子小凯到安庆家中看她。妈妈说，主任和她爱人早已退休，她的身体很好，晚年过得很幸福；小凯长胖了，长高了，他的儿子也已经大学毕业了。我问奶奶怎么样？妈妈说，奶奶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我问妈妈，你提没提四十年前，奶奶每天中午给我送一碗白米饭的事情？妈妈说，我说了，小凯说不记得了，他说，一碗白米饭，小事情，还记它干什么？这可不是小事情啊。现在国家富裕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一碗白米饭不值一提。可是，在物资相当匮乏的四十年前，一碗白米饭比金子还贵重啊。两年如一日，每天一碗白米饭，不容易啊，我能忘记吗？可是，在大家都富裕了的今天，我拿什么东西去感情呢？现在我知道小凯家地址了，下次回家一定去看看他，并亲口对他说，我永远记得那一碗白米饭，谢谢奶奶，谢谢小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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