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我怎么也想不到夜色会这么沉重。
一条小渡船载着我们六个摇摇晃晃地爬上了河边的斜坡,几个火把立在岸上,在哔哔剥剥地轻响中猎猎燃烧。等我们跌跌撞撞地上了岸,发现浑身的衣服已被细雨打湿,堤上几条汉子个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原是举着火把在接我们。这就是我知青生涯开始的第一个镜头。
当我们在十六铺码头登上“东方红”客轮的那一刻,父母的担心、牵挂、依依难舍的亲情随着一声催肠的汽笛陡然提到了心头,泪眼执手,两两难分……
往日,上海那彻夜不息的灯火还历历在目,谁知这一下真的把我们抛在了这沉沉的夜色中。冷雨就像一团愁绪紧紧缠绕着这河、这岸、这凝重的山。我们以为是走错了路,要么就是跌进了时间隧道,一下子回到了原始的蛮荒时代。
从上海的大客轮下来,换了安庆的小轮船,到了东至县乘的是解放卡车,一路崎岖,起伏颠簸,才到了五丰公社,接下来就是那条载不动愁思的小船了,船已到岸路已尽,想不到竟要沿着一条田埂去找我们的新家。
我的柜子太重了,两个汉子抬着也觉得吃力,但是我不敢把柜子打开。在家里我是“大小姐”,从小就泡在现代文明和亲人的刻意呵护中,那柜子是父母苦心为我打造的“聚宝柜”,穿的用的吃的:什么咸鱼、咸肉、糕点、肉松,打开了就是一个小小的百货摊。就这样五里羊肠把我们引到了一片山坡,夜幕中闪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这就是我们要落户的陈祥小队的村子。想不到,我们还不能在村子里住,家家户户哪有空房给你。队里的仓库在村庄的上头,半山坡上孤零零的像一座小庙,进门是一个大灶带一口水缸,两侧的厢房已各铺好了三张床,树枝钉成的床面……村上的人走了,像被夜吞吃得无影无踪。山风袭来,如豆的昏黄摇曳不定,我们能做的就是:六个女生抱头大哭……
最害怕的是不出工的日子,那是该我值班:到山下挑水,把水缸注满,去群众家里求来些蔬菜,之后就是你燃炊了……
水井在村里,用惯了自来水的我从没见过水井,瞄一眼就头晕,根本提不出水来。如果将担子放在肩上,便一个劲地打转转,是我太瘦弱,水担都比我重的缘故吧。不干吧,五个伙伴下工回来吃什么?那天,轮到我值班了,万般无奈地打开房门,一时间我愣住了:门前放好了满满的两桶水,水面是那样的平静,映出头上的蓝天白云,身旁粉墙黛瓦的住室,还有那侧后山峰的层层绿树,一只鸟飞过,它的倒影掠过了一只桶又一只桶……中间一个竹筐,放着已经洗干净的蔬菜,一眼就能看出来:那豆角也许刚才还在架上,黄瓜的青刺尖头还挂着一滴又一滴的露珠,等我仰起脸来,才知道我已泪流满面,掉进水里的是我的泪滴……
是谁为我准备了这些,劳累一天,还要起个大早,担水、摘菜,洗净了,悄悄地放在我的房前。新月已沉,晓星也隐去了,它们知道但是它们无语。
村里有我的两个好姐妹:漂亮的叫彩凤,精致的瓜子脸细细的腰,黑黑的条绒裤子宽宽的裤腿,挑起担子风摆杨柳,走在那竹林遮掩的山道上,真让人觉得是狐仙变的。另一个是朴实大方的莲女,两条粗粗的长辫子不知要迷倒多少小伙子。经我多方“拷问”,两姐妹终于承认了,我亲得真想咬她们一口,以后,每逢我值班的日子,她俩都会为我准备好一切。多少年了,她们常常出现在我的回忆里。后来,我离开了“天尽头”的那个小山村,也不知道她们嫁到了哪里,但是,不论她们走多远,我的祝福总随伴着今生今世的好姐妹。
水有了菜有了,大灶堂里被我塞满了木柴,一阵阵青烟向我扑来,从小就使用管道煤气的我哪见过这阵势。直呛得泪花飞溅,连连咳嗽。油亮亮的大米,不是夹生就是烧糊了,只好倒掉重做。公社发给我们的大米早早地用完了,当我们六个担着空空的箩筐去要米时,人家都笑死了,最能吃的男生组还有余粮,你们竟吃空了筐底?后来,离开了那个山村的日子里,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的大米。
在安徽农村的日子最重的活要数砍柴了,那是我们六个都要上山的,山上野草丛生、杂树参差,是队里专门留的柴山。砍刀弯弯的大头沉重而锋利,我根本挥不动它,六个人忙了半天,只弄了两小捆,手上扎满了口子,衣服也划破了,我们的两捆柴还没有人的大腿粗,用特制的柴担插着,狼狈地下山了。无奈只好找队长求援,让村民帮忙,我们真是守着青山没柴烧。
我的得意之作是插秧,整好的秧田平平展展,灌满水后就变成了一幅幅有背景的画布,看谁能把它镶嵌成立体的画卷。我学了半天便成了“秀才”,左手一分,几根嫩绿的秧苗已到右手指尖,三个指头护着那一撮生命的绿色,一起一落,整整齐齐的秧苗已置入软泥中了。微风吹来,那泛着淡黄色的水田里便有了抖动的绿意。我倒退着,前面的水静下来,远远望去,小小的秧苗好像被我插到了天上的云彩里。众人夸我:这妹子就是心灵手巧,插秧赢了老把式。
本是“人来疯”大家越夸我插得就越快了,兴致正浓时,突然觉得小腿钻心地疼,抬起一看,上边一条褐色的扁虫正朝肉里钻。还是老乡有办法,抓起秧把一拍就掉了下来。后来知道是蚂蝗,稻田里多得是。不久,家里寄来了防蚂蝗叮咬的药膏,才放心下田。有的同学穿上了白布做的长筒袜,出来时一条条蚂蝗横挂在上面,我还是心惊肉跳,也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二季稻插秧时天气很热,田里的水晒得发烫,初时浑然不觉,等一天下来,腿上被烫一圈水泡,抓不得挠不得,一碰就烂了,沮丧和无奈之下大家又痛哭一场。那时真是猩猩相惜,我的知青伙伴们早已天各一方,不知她们还记得这些吗?
当年,我们一头扎到安徽偏僻的山村后不久,春节便到了,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万家团圆的传统节日,竟不许知青回家过年。山村的日子是单调的,白天的劳作让人疲惫不堪;那清冷的冬夜就更令人难熬。随着春节的越来越近,一分孤独,千般思念,读书时觉得轻飘飘的诗句这时变得格外沉重,“每逢佳节倍思亲”,好一个“倍”字了得。思亲的情结像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初一那天,我们相约从知青点来到一位上海下放的干部家里,他们夫妻按申城的习俗为我们准备了米酒,甜甜的糯米圆子,每人碗里还卧着两个软软的荷包蛋。泪珠滴进酒里,天下有白酒、红酒、黄酒,可曾有过这泪酒,我们吞下这酒,真想醉了再不要醒来。我们敲着脸盆,击响了饭碗,唱一曲乡音,吴语呢喃,但是心早已碎了……
我们的住房门前是一块平展展的打谷场,每日劳作之余,我们爱坐在那里眺望:脚下是躺在山的绉折里的小村庄,有袅袅的炊烟飘起,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狗叫,才让人知道那还是一座村落。再往远处看,是绿的山,灰的山。
不能回家的日子,我们最盼望的就是家里的来信了,是谁说的:望尽千帆皆不是。是哪一位诗人写就,家书抵万金,我真后悔读书时没能记清楚。不论是谁收到了来信,大家都要分享一番。我们六个姐妹之间,我的来信算是最多,那绿色的信使每来一趟,几乎都有我的信。但是,要寄出一封信就不那么容易了,先要走完五里羊肠小道,再坐小船,吱呀半天之后,还需走上十五里山路才能到公社,来来回回得满满一天的时间。村里有一位老人,大家都喊他马姑爹,不管是为什么我们也跟着叫。他家里栽了很多杏树,绿叶掩映下,点缀着让人垂涎的杏黄。那天,他知道我们要去公社寄信,就托我们捎两筐杏帮他卖了,当然也会让我们吃个够,谁不知道马姑爹的杏又大又甜,于是我们抬着两筐杏一路吆喝着出发了。路过的知青点,我们就逼他们买杏,谁会不给几个女生一点面子。另外,我们还要请他们动员村民买杏,当然,群众大多是用鸡蛋换,这种原始的交易方式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到了公社我们去了下乡的“五·七”干部那里,他们也来自上海,只不过比我们早了两年。知道我爱唱歌,甚至还会“样板戏”,就起哄说:“只要你唱,我们就把剩下的杏统统买下。”这简直就是困了给个枕头,他们哪里知道我正想唱呢,我当即便亮开嗓子唱了起来……。马姑爹交待的任务圆满完成,我们在公社街上,要了馄饨,买了油条,非常奢侈了一回。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日头已经西斜了,照得天空中飞架一条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美丽得让人眩目,这在上海的楼群中是很难见到的。我们正坐在打谷场上发呆,忽然看见一个人从远处走来,雪白的短衬衣,提着两个大包,肯定是来看我们的,快一年了,家里终于来人了。我们六个发疯似地朝山下跑去,等到近前,天呐,是我爸爸。不管谁的爸爸,反正是我们的爸爸,我们六个拉着扯着围着:“爸爸、爸爸、爸———”六个女生哭着笑着叫着直将我爸爸喊得不知答应谁好。爸爸住了几天,这是我们知青组最快乐、最惬意的节日,撒娇有了理由,空落落的心里有了依靠,爸爸真好,你是怎么从山缝缝里把失落的女儿找到的。周围的山显得轻了,因为父爱竟比山重。
爸爸既然在山沟里找到了女儿,就再也不忍心将我一个人留下了,终于,我跟着爸爸离开了那个充满酸甜苦辣的小山村,一步一回头。
三十多年了,忘不了村里的一切,我的好姐妹彩凤、莲女,还有那栽了很多杏树的马姑爹。
岁月难忘,难忘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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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至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东至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