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蓝(成都)
川西林盘
外地人来到成都,不大明白川人口语里的“林盘”,到底是什么意思。川西林盘是指成都平原及丘陵地区农家院落和周边高大乔木、竹林、河流及外围水田、旱地等自然环境有机融合,形成的农村居住环境形态。在清中叶成都人的发音里,林盘读作“林藩”(pan),发的是阴平音。我十几年来走访了不少川西林盘,当地的老人都是这样读的。“林藩”一词的意义更具有建筑与树木的交相辉映。分析起来,川西百姓逐渐把“藩”读成了“盘”,凸显的是地盘之意,后来一律写成了“林盘”。
沧海桑田,成都平原以及周边丘陵地区,尚存十万座林盘。任何一个得以存在下来的林盘,它所处的位置往往充满奥秘。比如,它不能位于冲沟当中,它不能位于容易遭到雷击的坡地,它不能位于缺水的地方,甚至是一个长期刮风的风口上,它也不会出现在一个道路崎岖艰险的地方,它更不会存在于一个土地贫瘠、全是石头分布的所在。川西很多林盘存在了上千年,这是大自然的选择,也是历代居住者对它的呵护。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的双重叠加,才出现了这些林盘。
因为川西林盘密布而孕生出来的本土文化,在成都平原上星罗棋布。比如,在著名作家艾芜的家乡清流镇,就有一个“木厂会”。
清流镇古名清渔镇,北宋《元封九域志》便列为新繁两大古镇之一。唐光启年间,大足宝鼎高僧柳本真云游于此。清乾隆时改镇为场,民国十八年复名为镇,20世纪中叶随新繁并入现新都区。
记得是2018年3月的一个上午,春阳明媚。我应邀到清流镇举行文化讲座。进入镇门口,道路已经壅塞不通了。上万人聚集在广场以及周围,歌舞表演、小商品、家用电器、小吃摊点、中草药、花卉、各种木器、农具等等,绵延二三里。这就是清流镇的木厂会。
木厂会是清代中期逐步兴起的本地庙会,原名“谷王会”,始于清同治乙丑年(1865年)本乡武曲宫重建落成,当时设有伏羲、神农、轩辕三皇神座。据传神农是为人间传播五谷之祖先,农历正月二十日是神农寿诞,农民为感激纪念神农氏,故于寿诞之期纷纷前往武曲宫烧香朝拜,如此便成了一年一度的自发性民俗活动,称之“谷王会”。后来因为赶会人逐年增多,人们顺便于此交流竹木、农具、农用种子以及其他物资,逐渐演变为一种物资交流会。此期间,正值春耕备耕时节,有的香客趁赶庙会之际,顺带各种竹木农具或种子,以物易物,互通有无,进行交易,“百货骈集,农器尤为适时”,物资交流因以来自林盘的竹木农器家具为主,故习称为木厂会。 因历史原因,木厂会到“文革”初期停办。
2000年清流镇党委、政府应群众要求,重新恢复木厂会,会期一周。会期从农历的正月二十一起,至正月二十五止。1999年至2004年为每年一届,2005年之后改为逢双年举办,截至2018年已成功举办十三届木厂会。恢复后的木厂会在物资交流方面除了竹木制品外,又增加了五金、家电、百货、花卉苗木,文化交流也从以前简单的看川剧坐唱、西洋镜到现代的看坝坝电影、歌舞杂技和焰火晚会。远近闻名的小吃、名吃竞相登场。一个人口不足两千的小镇,从四面八方赶来参会的可达20万人以上,参会者之多,影响面之广,交易额之高,在新都区的几大庙会中可算首屈一指,充分展示了清流镇丰厚的文化底蕴……另外,像周边乡村的藤编、竹编、木雕等手工艺,也跻身于木厂会,成为规模经济。这就意味着,木厂会为乡村文化提供了一个深具地缘根性的发展空间。
我的文化讲座中午结束后,逛木厂会成了我此行的意外收获。
在我的印象里,很多已经进入“乡村博物馆”的木作农具,在这里竟然有簇新的出售。农家常用的鸡公车、蓑衣、木头薅秧桶、犁耙、风谷机、石磨、碾子、碓窝,木工使用的角尺、刨子、墨斗、平口木凿、大锯子,泥水匠使用的砖刀、专用斧头,竹篾匠编制的鱼笆篓、拗子等几十种生活器具,在木厂会上应有尽有。
看到有人在售卖一口袋蝉蜕壳,这是治疗惊悸、皮肤病的良药,引来一大群人围观、拍照。我买了半斤金银花,还买了一个竹制的响簧。
在一个角落里,一个老人蹲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根木头,旁边还有一个蛇皮口袋。
“请教一下,是牛肝菌吗?”我问。
“就是桤木菌。这是干的,如果是七八月新鲜的,那个味道就不摆了。”老人回答。
我写过杜甫笔下的桤木,如今成都很不容易见到一棵桤木树了,连崇州市偌大的桤木河湿地公园里,也只有几棵桤木树,成为了最后的孑遗。我索性与老人聊起了桤木。老人姓王,今年76岁,祖上随清代湖广填四川而来清流镇。他说,桤木、慈竹、柳树一直是本地林盘最主要的种植物。
桤木,又名水冬瓜树、水青冈、青木树、桤蒿,属乔木科,并不粗大,但可以长到一二十米高,椭圆形树叶,枝叶茂盛,春季发芽,秋季落叶也落子。此树是由种籽繁殖的植物,一棵老树之下,往往会有成片的树苗,几年就可以迅速追赶上父辈。桤木树容易长虫,往往包裹成修长的纺锤形,民间俗称“吊吊虫”,就像一根测量使用的线锤,锥立水面,测量着水与天、阴间与阳间的距离。记得我幼年时,经常用竹竿扰乱这一静谧的场景,大概是出于“扫除一切害人虫”的心理驱使吧。
桤木菌要归功于桤木树,一种在成都平原到处生长着的、非常普通的落叶乔木。古人视校雠如扫落叶,意思是扫不胜扫。陆游在《新凉书怀》里就感叹:“无日桤林无坠叶,有时燕户有新雏。”是说桤木自夏至秋,日有落叶,不可胜扫也。想一想,如果天天有稿费单如树叶飞来,估计他就会喜欢桤木了。
宋祁《益部方物记》:“桤木蜀所宜,民家莳之,不三年可为薪,疾种亟取,里人利之。”追求其立竿见影的利润,蜀人务实,在对植物的选择上也可以窥见其生活美学的指数。
桤木干韧性较差,易折断,却是喜鹊安家做窝的首选。春暖花开时节,喜鹊交配后,很快开始搭建爱巢,它们飞到桤木树间,一嘴便啄断一小根树枝,衔到大树顶,不久便搭起一个箩筐大小的巢穴。待幼鸟孵出飞走后,新房也就弃置不用了,由此可见喜鹊见异思迁的特性。面对喜鹊的劳动成果,捡柴的村民把它捅落下来,便成为烧饭的上好柴火,乡村俗称“喜鹊柴”。
桤木树生长迅速,纹理疏松,易劈易干,成为旧时成都市民的主要燃料。每年冬季农闲时,乡民们便将林盘里生长过密的桤木树砍伐下来。首先是把树干锯成约一尺长短,然后劈开,这叫“柴花子”。码成井字形柴垛,过一段时间水气蒸发得差不多了,便用竹篾条打成整齐的柴捆,几十斤一捆,然后进城售卖。每年冬季凌晨,推柴的鸡公车络绎不绝,宛如雾气里的大军,桤木“柴花子”源源不断地被推进成都……
而作家艾芜南行的起点——成都九眼桥码头,更是“柴花子”的最大聚集市场。
老人渐渐回忆起,桤木树还有一奇特之处。旧时农村整治水利设施,俗称“岁修”,清理水沟、修复水堰、河渠护坡保坎,需要向水下打入木桩,木桩的选材不是寻常硬木,非桤木树莫属。因为桤木一旦浸泡在地下水中,便历久不腐,久而弥坚。在纯手工时代,桤木树实在是功莫大焉。近年来人们新开沟渠或建筑工地施工时,经常在深数米、甚至数十米的地下挖掘出陈年桤木桩,一出土就被收藏家买走。
桤木的根部生长一种根瘤菌,桤木菌就靠这种根瘤菌得以滋生,没有桤木树的地方是生长不出桤木菌的。
桤木具有的“蜀性”到了润物细无声的程度,所以,桤木在成都平原还有一个值得标举的伟大名字:蜀木。
老人感叹,毕竟桤木不结实,不能制作上档次的家具,仅能够做一些简单农具,所以乡村已无人种植桤木了。清流镇老林盘里的植被中,桤木树一直是很有代表性的成都平原树种,可是现存的林盘里,已经很不容易见到一棵桤木树了。以前村民还有采摘桤木菌的习惯,这才是本地美味,可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桤木菌反而成为了“稀世珍品”,真是怪事啊!
在我看来,其实还有椿树、皂角树等等,这些与出自川西林盘的竹筒鸡一样,都可以构成特有的清流镇林盘绿色生态农业,在乡村振兴战略里,林盘是大有可为的。
告别老人,我起身走出了木厂会。碧绿的田园里散落着几个老林盘,透出白墙青瓦的诗意。看起来,现在林盘树种单一化的现象并没有得到重视,柳林、桢楠、银杏等等,千篇一律。种植树木不应该仅仅为了美化环境,对于老林盘的树种,居住者考虑更多的是其富含水土的价值与实用价值。一般而言,林盘以竹丛为空间限定,界定了林盘的内外空间,植物造林应对林盘建筑与景观环境予以深度实地调研,意境以“幽”为主,模仿自然群落的丛林景致,天府景观就浓缩于林盘之间了。采用桤木、香樟以及竹类等本土植物营造清幽宁静的环境氛围,淙淙溪水伴随岸边翠竹,引领人们缓缓进入林盘内部,林间小路应该是曲径通幽的,两侧竹丛围合形成了封闭隐秘的空间,构成了归家的安心感与安全感……
在《〈春天〉改版后记》中,艾芜写道:“《春天》里面那条小河,对我是有着最愉快的回忆。二三月间,日暖风和,家家妇女都到田野里面去摘龙须菜的时候,祖父却要我在半暗半明的屋子,苦读四书五经,那种闷气,真是令人难受。好在他老人家喂有一些鸭子,常常放在小河里面,怕它们浮游去远,总每天上午叫我出去看视一次。在读了诘屈聱牙的《书经》或者讨厌的《礼记》之后,晴光朗人的原野,开花发绿的,又展开面前,真使人快乐得想学树林中的小鸟一般,飞了起来。”
让艾芜振翮奋飞的丰饶的原野,依然静美。我一回头,几只喜鹊在我眼前忽高忽低地飞窜而过,它们到哪里去寻找桤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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