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成都才子蓼子 留给世人的“美丽花朵”

蓼子画像

蓼子手迹

《蓼子遗集》封面

《蓼子遗集》版权页

□龚明德 文/图

到图书馆查阅1943年7月的《快报晚刊》，如果按日报顺序去翻，7月17日这一天没有出报。一张日报，事先不发声明，为什么突然一天不出报？

7月18日，《快报晚刊》整整四版都是关于一个年轻人的事，这个人就是蓼子。前一天没有出报的原由，该刊在显著位置追发了一则公告——

百花潭前日午后

葬送本报一记者

廖丛芬君不娴水性习游泳竟作波臣

本报昨休刊志哀

仅此，足见公告中的廖丛芬（即蓼子）在当时成都报界、文化界、文学界的地位有多高。《快报晚刊》是《成都快报》的附属文化日刊，每天黄昏见报，是相对独立的一份报章。上述公告中的“记者”，比今天记者的名目含义范围要大，包含采稿、撰稿、编稿，如孙伏园一类著名的记者。

一个年轻记者的去世，竟使得一份日报“休刊志哀”，休刊后接着出纪念专号，还编印一部死者著作集……蓼子何以当得起这般高规格的纪念仪式？

1

博士的“枪手” 转而迈进了文学殿堂

阅读Kipling Stowe用英文写的《廖丛芬评传》，可知蓼子1910年10月19日出生于四川新都桂湖边上的一户人家，母亲在他8岁时就死了，父亲是一个医生。15岁时，因父亲去世而中止了学业，此时继母强令蓼子去经商做生意赚钱。蓼子逃离故里，来到成都一边刻苦自修文学，一边开始挣钱养活自己。

不敢想象，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竟然仅凭着一笔好文章，代一位所谓博士写回信，就可以在大都市租房子住下，朝自己憧憬的文学殿堂迈进。

蓼子（此时他还没有起用此号名）就这么在成都过了一两年。翅羽稍硬，他便告别了那位有名无实的博士，先后在《西陲周报》、《西方夜报》、《成都快报》担任副刊编辑。

不仅如此，他给博士当“枪手”之前，还在新都念书时，已经在参与执编甚至是主编一份文艺刊物。这份文艺刊物叫《摇篮里》，蓼子亲自从新都跑到成都联系印刷。

就在成都印刷《摇篮里》时，他有幸结识了也正在向文学殿堂挺进的程沧，是蓼子人生旅程最后近十年的福音。

程沧，又名司马讦，著名短篇小说集《重庆客》的作者，比蓼子还小两岁。程沧与蓼子一样，扎实钻研，苦心创作，不愿意在文坛混混们搞的虚空场面上露脸。他们由相识、相知到携手并进，是一曲可歌可泣的人间纯情友谊的乐音。蓼子的丧事、《蓼子遗集》的编印，都是以程沧为主操持成功的。

2

文字的论战 被县长误打“秦爷”惩罚

《快报晚刊》以休刊一日的隆重仪式向蓼子志哀，是因为蓼子的去世，让该报馆少了一根台柱。而蓼子的同事曹仲英在蓼子去世次日凌晨含泪写下的《悼丛芬》，记述了蓼子在报社的诸多轶事。

蓼子制稿极精细，一字一句，必须几经推敲。凭着有了学识和文学功底之后的韧劲，蓼子把他主持的《快报晚刊》文艺专版弄成了蓉城地区声名卓著的名牌专刊，连版式字号都被一些报章副刊仿效。恰好蓼子主事的文艺专刊名为《百花潭》，所以怀念蓼子的文章有一篇称他为“百花潭主者”，说蓼子的“以身殉百花潭，实是空前而严重的损失。”

蓼子在工作和创作、研究方面，更有一种求实务真的大无畏精神。1933年《快报晚刊》发表了指斥四川某县一个姓王的县长的稿件，稿件是别的同事所写，王县长误以为是蓼子的手笔，唆使人把蓼子打了一顿。蓼子代人受过，却一无怨言。可成都无人做这类艰辛的史料爬梳，连“蓼子”何人，估计报人中知者甚少。

诚如鲁迅说的，一认真，麻烦就来了。蓼子与人的文字纠纷相当多，但很可惜，程沧在执编《蓼子遗集》时决定了一条编选原则——与人打架的文字都不收入，这使得我们欣赏不到蓼子的文字论战风采。

但《蓼子遗集》所收文字，仍有“与人打架”的断片记载，“在众多的责难中，我疏忽不了那一个有饱满成就的朋友‘秦爷\’。自从这人回镇文坛以来，就给我带来了‘善意的恐怖\’。起始，晓我以大义；继则，加之以引擎；然而，我这松弛了的发条，怎么也旋不紧。在报给他一千回的灰心后，每天，皆要在他的面前，领受一份应得的惩罚。”

这里，已不是一般的文字争斗，而是面对一种强势，甚至是“文霸”之恶势。二十岁刚出头的蓼子这样招人怨恨，反证他确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学存在。

这个气势汹汹回镇文坛的“秦爷”是谁？我翻了大量手头有关的材料，都不得而知。

3

《收获》的文采 可与茅盾的《春蚕》辉映

程沧执编《蓼子遗集》由蓼子的四十篇作品汇编而成，体裁有小说、诗歌、散文、随笔、文论、诗论以及短评等。

小说，是《蓼子遗集》创作部分的第一辑，程沧选了五篇小说：言情小说《二男一女》、自传体小说《一段传奇》、现实小说《收获》、寓言小说《小绿色茶杯》和神话小说《棱都》。这一组小说写情感的都很委婉细腻感人，如《小绿色茶杯》营造的怜惜氛围，就是一例。蓼子是从基层苦熬才入文坛的，他在新都度过的青少年时代所耳闻目睹的现实，也被吸收写成了现实题材的小说，如《收获》两千多字，细描详述农民种庄稼的实景，结尾却撼人心魄：

等到他们竟尽所有的力，而把这一年的工程完结的时候，塞的胀饱的仓房，成了他们惟一的安慰。可是，及至他们纳清一切农民所应尽的担负而后，就和蜜蜂一样的辛苦地造成的蜜，给人无端地刮取了。--希望，还给他们的，是全盘儿的空虚哩！

蓼子的《收获》和同一时期在京沪两地出现的名篇如叶圣陶《多收了三五斗》、茅盾《春蚕》等都可以放在一起互相辉映。

诗与诗论，是创作部分第二辑，在当时，蓼子的诗名不小。季子这样说：“今且盖棺定论，若仅赞廖君已有锦绣的‘文才\’，实不若直称廖君已有瑰丽的‘诗才\’。与其以笼统文人而瞎谥廖君，毋宁以‘诗人\’而直名廖君。”

蓼子的诗受戴望舒及其师从的外国诗人影响极大，甚至有戴氏著名意象直接进入作品的现象。

4

暗藏的幽默 一个退了功的骑士

在“五四”以后二十多年的中国新文学作家中，蓼子最推崇的是沈从文、戴望舒、施蛰存三位，因为这三位是用心在做纯粹的创新特色的作品。

蓼子的专门文论和其他文章中的文论片断，都显得很有气势，他站在一个相当高的高度，鸟瞰着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他读得多，又读得及时，还参照他熟悉的外国文学作品，一经比较研究，就高下优劣泾渭分明。

蓼子的文字，有一个优胜，就是他的表达都挺新鲜、耐品。举几个具体实例。

他不说“春天来了”、“春天过去了”，而说“过了年，春天就再版了”、“春天绝版以后”。利用新闻出版术语描写事物，还有一处：“一行洋场气的胡须，便接应了全版风水。”

相当幽默的句子，如介绍同室男友给刚来的女客为：“（他是）一个退了功的骑士，前些时候在你们种族内受了伤。”

作品中还不时读到一些很“现代”又很优美的表述，“这人熬不过女人蒸煮，遂轻松地在自己底弱点上画了押。”“一个男子，应得把自己的生活打扮起来，找一把钥匙打开储藏幸福的斗柜。”

有微瑕，仍不掩玉。《蓼子遗集》是四川新文学时期，尤其是中国上世纪三十年代头几年中国新文学的可喜收获之一。就如程沧对蓼子的作品评价，“他正是一个不幸的文艺上的堂·吉诃德先生，每篇作品，皆苦心地回避字类的重复，即是在一个章段里，绝莫有雷同的字句。为了一个字的推敲，不惜牵动全局。像这种刻苦的精神，当不是时下这一批懒惰而夸大的作家们所能梦见。正如金圣叹批《水浒》说：作者苦心，原不想给后来人看出的。”

也许正是鉴于程沧所述蓼子的文学真诚，使得早年与鲁迅同为“莽原同人”的朋其在病中也赋诗襄赞《廖子遗集》的出版。这位仁寿县份上来的四川老乡用《以安蓼子之灵》为题，赞美蓼子：

短短的一生！

虽然短短的一生呵，曾给世人以美丽的花朵，总算不辜负了罢？

四十五年过去了，朋其诗曰蓼子没辜负时代，而我们却反过来辜负了蓼子。他是新都甚至四川可纪念可赞美的一页文学史，可惜他正在被遗忘。

蓼子当然不是完人，在生命的最后半年，他迎来了短暂的婚外恋，朋友不忌说此事，蓼子本人也写入了作品。得到蓼子死讯，这短暂的情人没来看蓼子最后一眼。倒是死守蓼子故里的名分上的发妻匆匆领着五岁女儿来哭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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