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老天荒师生恨——自古文人都咏广系列·杨慎

旁刘乾辉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喜欢这阙词的朋友都知道，这是《三国演义》的开篇词。但是，《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原创，可不是罗贯中。那么，这沉郁雄浑的词出自谁之手呢？乃明代状元杨慎所作。杨慎，四川新都人，号升庵。谪戍云南后，作《廿一史弹词》，《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是《说秦汉》的开场词。明末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演义》，将其放在卷首。由于《三国演义》流布甚广，该词遂妇孺皆知。

一代才子杨升庵，途经广元时，作《七盘劳歌》、《早发神宣驿》、《题朝天岭》、《飞仙阁》、《嘉陵江》、《题嘉陵江》、《射虎行》、《昭化饮咂酒》等诗，为我们留下不少题咏，成为地方文化一笔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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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流逝，现代的人对杨慎不怎么了解了。但在明朝，杨慎之名却是如雷贯耳。

杨慎的爷爷叫杨春，明宪宗成化十七年(公元1481年)进士，官至湖广提学佥事。杨慎的父亲是杨廷和，明宪宗成化十四年(公元1478年)进士及第。到明武宗朝时，已官至内阁首辅。有趣的是，儿子比爹先金榜题名。杨慎于明武宗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参加会试，高中状元。这一年，杨慎年仅24岁。不难看出，杨家祖孙三代都是进士出身，都在朝中为官。

明武宗（朱厚照）虽然妻妾成群，死时却无儿子继成皇位。杨廷和与大臣们商议，选中朱厚熜（也就是后来的明世宗嘉靖皇帝）来继承大统。世宗继位不久，才高八斗的杨慎作了经筵讲官，成为帝师。

因为朱厚熜不是孝宗的亲儿子（武宗是孝宗唯一的亲儿子），但要继承帝位，按照礼仪，不得不叫孝宗为“皇父”，而自己的亲生父亲只能称“皇伯父”。嘉靖皇帝不愿叫亲生父亲为“皇伯父”，于是引发了“大礼案”。不愿迎奉明世宗，嘉靖三年正月，杨廷和致仕，回老家新都养老。这年八月，杨慎被发配到云南永昌永远充军。

嘉靖七年，世宗下旨剥夺了杨廷和所有的封赏和官爵，权倾三朝的杨廷和变成一介平民。第二年，这位政治家含恨死于家中。这场纷争，满腹经纶的杨家父子输得很惨。

2

杨慎高中后，因继母离世，回新都丁母忧三年。离京回家途经广元，杨慎用他生花妙笔，写下了他眼中的广元山水风光。

秦蜀交界第一站——七盘关，杨慎回家必经之地。唐以降，文人墨客吟咏七盘关之作，笔者粗略统计，达32首之多。面对巍峨险关，杨慎写下了《七盘劳歌》：

一盘溪谷低，仰首愁攀跻。蚕崖白云上，鸟道金天西。

二盘行渐难，谷口野风寒。石磴愁旋马，行人各解鞍。

三盘云雾堆，侧径转迂回。前旌正延伫，骏骑莫相催。

四盘连翠微，峰日隐晴辉。石齿啮人足，树枝罥人衣。

五盘势更高，俯见栖鸟巢。岩峦暂相倚，人马同时劳。

六盘穷攀缘，真似上青天。下瞰已峻绝，上望更巍然。

七盘险栈平，眺望倚分明。西征通蜀道，北望指秦城。

应当说，这是目前我们读到的古人描写七盘关最详细的诗篇。在诗中，杨慎不仅写出了关隘之险，也指出了七盘关战略地位之重要。当然，七盘关阻挡不了诗人回家的脚步。在杨慎眼里，攀登险关，也能领略大自然之壮观。

蜀道险关，接踵而至。“孟冬来栈阁，清晓度乡关”（《早发神宣驿》），“三十六程知远近，试凭高处望刀州”（《嘉陵江》）。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出，在明代，北大门进出川的路线是七盘关、神宣驿、朝天岭、飞仙阁、千佛崖、广元。这条路线，仍然依靠栈阁才得以正常通行。行走在千年古栈道上，游子思乡之情化作字字珍珠。乡情，是诗人永远的眷念。

其实，回家奔丧乃人之常情，但诗人心中想的还是江山社稷。“振衣忽到凌风馆，不傍桃花空问津”（《飞仙阁》），“傅岩物色人何在？千载中流忆济川”（《题嘉陵江》）。高中状元的杨慎，怎会让自己空老林泉！

岂止杨慎，千百年来，多少读书人，毕生的梦想就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即使天子堂陷阱丛生，读书人还是要飞蛾扑火，哪怕丢掉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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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留给广元的财富，最为人们乐道的是三件事：广元的风、广元曾是老虎出没之地、昭化集体饮咂酒。

“江上西风晚作颠，江头归思雨如烟”（《题嘉陵江》）。看来，广元的大风，在明代就很厉害了。笔者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来到广元工作，至今已近30个年头，但仍不习惯广元的风。一个“颠”字，道尽了广元“风”之来无踪去无影。白天还风和日丽，天未黑，飞沙走石的风就吹得人天旋地转。不过，正因为风大，处在盆地和秦岭之间的广元，才有蓝天白云。

今天，老虎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但在500年前的明朝，老虎在我们的身边时常出没。“隐月鸡鸣急，回风虎啸闲”（《早发神宣驿》），“行客早知休，前溪多虎迹”（《题朝天岭》）。其实，在元朝，广元有老虎就记录在案了。元顺帝至正年间（1341——1368），昭化梅岭关常有老虎吃人。将军迭木耳屯守此关时，曾将老虎的一只耳朵射掉。明武宗正德（1506——1521）时，老虎又常于道路食人。龙潭驿百户贯通，率军校射杀大虎，生擒三小虎。杨慎过梅岭关时，作《射虎行》：锦毛黄斑双耳缺，梅岭关头行人绝。壮士弯弓与虎决，唬声撼山箭满血。生提虎子出虎穴，七十骷髅死冤雪。肯使饕餮再萌蘖？赤焰熛云翠微热。冈原兀兀山节节，窒洞封壑比邱垤。清风洒涤腥风灭，行人言之犹吐舌。呜呼！贯侯才杰有如此，何不早树三边烈。

这只锦毛黄斑大虎，吃了70余人。贯通杀虎，在杨慎笔下，是非常惨烈的。贯通不仅杀了老虎，把老虎的幼崽也杀了。事情还没完，连老虎的窝也一块捣毁了。

杨慎过广元，留下最有生活情趣的诗文，当数《昭化饮咂酒》：

酝入烟霞品，功随曲蘖高。秋筐收橡栗，春瓮发蒲桃。旅集三更兴，宾酬百拜劳。苦无多酌我，一吸已陶陶。

怎样做咂酒呢？春天田野中的香蒲，秋天漫山遍野的橡子和栗子，都是制作咂酒的原材料。将这些不起眼的素材放入陶瓮里，加入曲蘖（也就是酒曲），发酵一段时间，咂酒就大功告成了。怎样饮咂酒呢？用吸管吸，而且是集体吸饮。宾朋围坐在一起，一坛咂酒，你吸了我吸，我吸了他吸，场景何其热闹。不善饮酒的杨慎，也感觉其乐陶陶了。

遗憾的是，今天的我们，已无福欣赏昭化饮咂酒这一民俗了。

4

守孝期满，杨慎于正德十二年回京，官复原职。几年后，“大礼案”上演。这场风波中，身为嘉靖皇帝老师的杨慎，遭受廷杖两次，屁股被打开了花。几乎小命不保的状元，落得个永远充军云南永昌卫的下落。

杨慎在云南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我们读一首状元写给妓女的诗，就略知一二了。

毕节见滇老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白首话青春。不须更奏琵琶曲，司马青衫泪满巾。

一个是著作等身的一代文豪，一个是花容不再的老妓女，两个人在一个穷乡僻壤处偶然相逢，却一起感叹人生无常。杨慎一语成谶：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但古今之事，又岂一个笑字了得！

杨慎的悲剧，无疑是他的学生嘉靖皇帝一手造成的。但直到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杨慎也没有责怪自己的学生（或许不敢），而是把责任推给了朝中小人：

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归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囚。迁谪本非明主意，网罗巧中细人谋。故园先垄痴儿女，泉下伤心也泪流。

按明律，戍边充军者，年满六十，可以返回家乡，与亲人团聚。但几十年不上朝的嘉靖皇帝，时常问：“杨慎怎么样啊？”只要听到自己的老师老病缠身，日子过得艰难这样的消息，嘉靖就乐意了。嘉靖对杨慎恨之深，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述。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敢让杨慎免刑呢！

写完这血泪凝成的“绝笔”，二十多天后，1559年七月初六，在地老天荒的永昌度过了35个春秋的杨慎，撒手人寰。

七年后，嘉靖去世，他的儿子朱载垕当了皇帝。当年，他给杨慎平反，并追赠光禄寺少卿。

这一切，对含恨九泉的杨慎，已没什么意义了。

他风华正茂时写在广元大地上的诗篇，却如一杯杯琼浆，沉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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