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克昌
提起老家古镇王二溪的老茶馆,我一下子就回到了几十年前的过去。那时父亲爱喝茶,我常常跟他一起去古镇上,陪他一起去茶馆。
老家王二溪是个古镇,即现在的忠义镇。它虽没有雅安上里古镇的古朴,也没有邛崃平乐古镇的典雅,更没有云南丽江古镇的恢弘,但它是我们资阳雁江三贤故里之一——东周伟大的音乐家苌弘的出生地,也是伟大的儒家学派创始人、中国古代最有名的教育家孔子拜访苌弘的地方,是当年沱江边上最著名的水乡古镇。
王二溪古镇确实不大,很小,但因方圆几十里都没有场镇,真的是很闹热。过去交通不发达,只有水路,古镇发挥了它特有的功能,成了沱江边上最出名的水码头之一,来来往往的客人非常多,很热闹。解放后,修了铁路,有了火车,后来,公路交通又发展了,水路就渐渐失去了它的功能。
那时,每逢赶场天就有很多在地里干活的农民到古镇来赶场,到茶馆里来喝茶。
他们或者挑一担蔬菜,或者挑一担红苕,或者背一背玉米,背半背大米到镇上去卖,或者拿点小麦,胡豆,豌豆,绿豆去换点茶钱,或者赶头猪和羊,逮个鸡鸭鹅等等农产品及家禽去赚点钱换点别的什么东西,早上天不亮就起床,那时没有汽车,就是看见一辆洋马儿(自行车)都很稀奇,每个人就只有自己肩挑背磨,凭自己的一双赤脚,挑着要卖的货物,扁担在肩上叽嘎叽嘎的响,一路往街上走。
我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小跑着,想着父亲把红苕卖了,在馆子里买个什么粑粑吃,想着想着,口水就从腮边流出来。父亲的爱好就是喜欢喝点小茶、饮点小酒,喜欢到茶铺去和茶客们天南地北地吹牛,摆悬龙门阵。父亲是个文化人,茶馆里的人都喜欢听父亲摆龙门阵,主动请父亲上座,争着为父亲给茶钱。连我这个小儿哥都巴着沾光,茶客们或带了点什么好吃的都舍得给我吃,有的甚至还专门去为我买块糖果、买个粑儿来讨父亲喜欢,好为他们摆龙门阵,因此我从小就很为父亲有文化受人尊敬感到骄傲。
茶馆是穿斗房子,木格子窗户,旧木桌子,旧木凳子,还有旧竹子藤椅。茶具,茶杯,茶壶,都是旧式的。茶叶是主人购买的,具体是什么茶,我们不知道,只有茶馆主人知道。因为王二溪的水好是出了名的,过去跑船的到了王二溪,都要专门运王二溪的水回去泡茶,王二溪的水泡出来的茶特别香,所以哪怕茶叶差点都不关事。
那个时候称茶馆的管理者为主人,不是称老板、老板娘,或者服务员。因为是社商小集体单位办的。端茶的几乎都是中年妇女,一把铜壶在灶膛上冒着白色的烟雾,茶客大多都是本地种地的农民,他们穿着朴素,性格粗犷,憨厚老实。带着汗味,烟味,咸味。茶馆里烟雾缭绕,热气腾腾,尤其是冬天,手里端着一杯盖碗茶,感觉满身就暖和。
茶客一进茶馆,或把背篼放到侧面、或把箩筐放到茶桌下面。服务员看到了,会很热情地招呼道,“某某来了,请坐,茶来了。”先坐着的茶客一般会给后来的争着给茶钱,都伸着手递钱给服务员说,“收我的,收我的。”服务员心里有数,会轮着收张三或者李四的,不会每一次都收某个的。服务员收钱后会大声喊道,“某某的茶钱某人给了。”茶客要是进来,服务员没看见,另外先到的茶客就会高声向里喊道,“服务员,来一碗茶。”“要得,来啦。”
这时服务员,会急忙地右手提着一个长嘴的茶壶,在座位中间穿梭。左手臂上摞着一摞放好茶叶的茶杯,走到跟前,很熟练的摆放好茶杯,右手的茶壶提起,哗哗哗的水就朝杯子里倒。他们的倒水技术很高超,像是在做茶技表演似的,水那么高倒下,居然不会洒一滴在桌上,更不消说能烫着茶客了。倒好水,服务员很麻利的就将茶盖盖在了茶碗上。一会儿,茶客揭开茶盖,看茶叶沉入杯底没有,这时,茶味就飘香四溢了。要是茶叶还没有完全沉入杯底,茶客就用茶盖子刮两下茶水,茶叶就会很快沉下去,然后,茶客就端着茶碗,吹两口,用嘴对着茶杯,大胆地对着滚烫的茶水,轻轻的喝一口,那个品茶的滋味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为啥人们不喜欢在自己家里喝茶?为啥总喜欢到小镇茶馆里去喝茶?原因是茶馆里人多嘴多,新闻多。山里山外,中国外国,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军事经济,参考消息,谈笑风生,几句闲言碎语,实为人生乐趣。要上一杯盖碗茶,时间就是一天,清闲幽静,就构成了一幅精彩的饮茶图画。冬天,太阳慢慢从东边升起来了,透过街边的树叶,透过茶馆的木格子窗户,照在客人身上,点亮了一张张老脸,有的客人头一偏,眯着眼睛,打个盹儿,阳光片刻不肯离开。服务员也不会下逐客令。等客人醒来,忙问,“师傅,你的茶冷了没有?我给你冲杯热的。”茶客说,“要得要得。”一杯茶一角钱,后来慢慢地涨到两角,五角,几十年了,到现在才不过一块钱杯呢,喝一天,许多轶闻趣事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他们把眼睛一闭上,享受着宁静与安详。
在茶馆里来喝茶的人,仿佛来的都是熟人。谈生意的,打长牌的,打扑克的,谈天的,看热闹的应有尽有。原来没有打麻将的。改革开放后,大多就是打麻将了。即使叫不出名字,都觉得眼熟,话匣子就拉开了,无所不谈。谈国家大事,谈个人家里的那些小事,谈孩子的出息,谈老伴的厨艺,谈养老的问题等等。耳朵听着别人的故事,心里想着自己的心事,稀奇人稀奇事多得很。喝茶喝到下午,来了一个唱猴戏的,几声锣鼓声,猴子在街上跳上跳下,把茶客的眼睛吸引过去了,服务员从包里摸两个硬币,赶紧打发唱猴戏的走了,以免影响大家喝茶。
在旧社会,茶馆除了休闲,更是袍哥拉拢人心的地方,成了社交场所。老家古镇的水乡码头到处都是上行下行的船只,一个小小的古镇,一个码头就有很多处茶馆,茶馆房子不大,能够容纳百十个人,茶壶里热气升腾,茶馆里更是人声鼎沸。拉船的纤夫一到,大声一喊:“老板娘,来碗茶。”“要得,等到,马上就来啦。”纤夫就大声说起,昨天晚上,我们的隔壁船在顺河场叶家岙码头遭了土匪抢,枪声不断,还打死了几个反抗的纤夫,一船的盐巴几十吨,被土匪洗劫一空。我看见不对头,立马把跳板拔上船,免遭一劫。隔壁船老板看见我们的船没有被抢,还说是我们串通土匪被抢的,我们说闯你的鬼哟,老子也是拉船的,我又得不到好处,我叫土匪来抢?放你的狗屁。茶馆里的个个听客听得哈哈大笑。
不幸的是一九八一年夏天,王二溪发生了一场特大洪水。洪水淹没了古老的小镇,漫过了老茶馆,茶馆的主人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到洪水退去。茶馆主人在一堆瓦砾里寻找那把用了100来年的祖传下来的铜茶壶,但不知道飘荡到哪个地方去了,只寻找到了几个破损的茶碗,灶膛还在那里完整的摆放着,仿佛和他的心连在一起。
改革开放后,农村闲下来的人更加多起来了,喝茶的人也更加多了。茶馆的主人重新翻修了老房子。他没有挂牌子,想找回原来的模样,堂屋中间高挂着毛主席画像,木格子窗户依然保留着,太阳从天井和木格子窗照进来,依然暖洋洋的。摆设还是和从前一样,老木桌子,老木凳子,老竹子藤椅。客人坐上那些坐具,依然发出咿呀咿呀的响声,听起来非常悦耳,那些茶客看了觉得这个茶馆还是之前的老茶馆。
别看这些农民,喝茶哪里不能喝?他们偏偏到茶馆里来喝,聊聊天,心情愉快,天文地理,军事战争,哪个的媳妇不学好,哪个的儿子不成才等等,成了他们的谈资,津津乐道。他们主要是享受一种情趣,一种氛围,一种淡雅,一种友谊。他们看重茶馆的老,古朴。几十年如一日,早起赶路,披星戴月,为了一个心愿,走进了小镇老茶馆的深处品茶。茶馆的茶味,抽烟的烟味,打麻将的稀里哗啦的响声,打长牌、打扑克的叫喊声,也许正因为这些怪味怪声,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真的缺少了,那么生活就没有了滋味。
实际上,古镇的老茶馆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浮躁,城市的车水马龙,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他们巴不得找一个闲暇的地方,喝喝茶,聊聊天,愉快愉快心情,振奋振奋精神,融洽融洽感情,老茶馆就更加显得弥足珍贵了。茶客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重复着这样的生活,有的老了,有的去世了,进茶馆的大多数是中年人和老年人,很少有年轻人进茶馆喝茶的。城里面大多的年轻人都上茶楼了,哪里还去进茶馆哦!
老家古镇老茶馆的灶台上还是冒着哧哧哧的白色烟雾,喝茶的人们喝一口茶,不时嘴里哼两句川剧,再喊两句川江号子,太阳下的茶馆就显得更加恬静,更加典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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