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 一个从五千年前走来的远古民族,辗转迁徙,伤痕累累。他们一路悲歌,用鲜血把一段段坚硬的山路浸软;用温热的身躯把一页页残酷的历史充填。我所写的夕格,在2008年“5·12”前,它是由十几个自然羌寨组成的一个古老村子;今天,它已成为即将被历史遗失的又一个羌的符号。
■杨素筠
2014年冬,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季,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能听见雪花飘落的“沙沙,沙沙”声,那细微若软的雪花,不断地打在我房间的木窗框上。这次上夕格高山,是我与年轻释比永清年前就约定好的。我们约好要在春节前,上夕格山来看望独居老释比,永清的师傅杨水生,向他学习唱释比经诗。
老释比住着的村子,过去是完全意义上的羌人谷,“5·12”汶川大地震后,由于这里的山体滑坡厉害,无法重建,政府决定对夕格村进行整村移民搬迁。大地震后不久,几百号人就被移民到几百公里外的邛崃南堡山,留下了一个个孤独的夕格羌寨。除当时地震本身的一些破坏外,这些族人,不知是情难舍还是意未尽,在所有家庭离去时,都没有动那些祖祖辈辈留下的老屋一砖一瓦,所以六年后,当我们再次看见这些石碉空寨时,发现它依然坚固如初,这些古宅老屋,是否在期待羌言软语的主人归来?
上夕格高山的路,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小道应该是地震前的老路。由于山高路远,山下其他村寨的人很少有愿意爬上来的。视野里,我只看见几个牧羊人,他们偶尔出现在那些空旷村寨房屋的小路旁,他们让羊儿自由地啃食着荒芜在地里的野草,野草已经完全漫过了夕格羌人曾千年耕种过的田地。牧羊人或者站立眺望村寨,或者蹲着吸烟,眼光掩饰不了那一丝落寞。
杨水生和他老伴以及孩子们,在“5·12”地震后,按照政府整村重建要求,与村人一起到了邛崃的南堡山,但他与老伴实在舍不得夕格老羌山,舍不得祖祖辈辈生活的故乡,第二年又双双回到夕格高山,过上了孤独的隐居日子。他们的儿子和大女儿在安置点开始了新的生活,很少回来。二女儿地震前就嫁到夕格山下的跨坡村,老人回来后,二女儿和女婿常上山照顾老人,还将玉米、小麦种到了夕格高山上处处撂荒的土地里。
我一个人睡在石碉房的二楼,楼下的小释比永清和老释比夫妇还没有起床。我将身子靠在床头上,顺手微微打开窗的一角,便有雪花飘到脸上,我静静地享受飘飞的雪花带给我冰冷的亲吻。顺着窗口,望得见下山方向的那条小路,几乎已经被雪覆盖,这雪又下了一夜。
透过石房子的这扇窗,我可以看见山坳飘着雪花的全景。雪完全覆盖了山坳里搭建的大羊圈,圈的木栅栏上积满了雪,偶尔也看见堆积过多的雪一坨一坨从木栅栏上滚落下来,雪跌落后便会露出黑色的木条。
这时,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一群鸟儿,站在木条上拥挤着,像在相互取暖,很远都能听见它们“唧唧、吱吱,唧唧、吱吱”的低鸣。也能听见羊儿们“咩咩,咩咩”的叫声,不知道它们是冻着了还是在欣赏眼前的雪景。
留在山上那几匹马,在马廊里默默地咀嚼着干草,不时“噗噗、噗噗”地喷着鼻息。那些草和豌豆荚是我和永清昨天晚上给他们添的料。看见马儿们安静吃草的样子,我想它们一定与我一样,喜欢上了这一坳飘飞的白雪。
正在我看得入神的时候,听见楼下木板门吱嘎作响,永清和阿孃起床了。窗外飘出炊烟,那是永清给火塘添了新柴,他总是想早早地给师傅熬上一壶老茶,那也是大家的早茶。于是我也不再赖在床上看雪,起床下楼,来到火塘旁。
阿孃抱了一堆柴禾,她将柴禾放到火塘边。这时茶已烧开,玉米馍馍慢慢烤熟了,散发出浓香。饭前,阿孃为我们唱起了“花儿纳吉”——“花儿纳吉,姐姐你呀,有山有水有吃,姐姐勒呀,姐姐尔勒,花儿纳杰,姐姐尔呀,姐姐尔勒,花儿纳更片,姐姐而勒……”歌声婉转动听, 七十多岁阿嬢红红的脸庞,在火塘的光焰照耀下显得更加慈祥和美丽。
村前的山坡,那棵老白杨树下,有一个释比的古老唱经场,每天小释比永清就在那里和他的水生师傅学经,羊皮鼓的敲击声,在空旷的山谷里久久回荡,“哐哐、哐哐、哐哐……”来这里之前,我不知道,这山里的雪是如此美如此静,杨水生释比的诗歌是如此长如此多。杨水生是羌人谷的老释比,威望极高,他可以一次唱诵大概五千多行的羌族古老经诗。
我帮永清反复录制着唱词,用自己很欠缺的那点羌语言艰难地理解着每一段诗文,永清每听一段就给我解释一段,让我对羌人的木比塔、木姐珠、斗安珠、白石神、远古羌、羌族群、鹰骨笛、诗神喜多吉、释比羊皮鼓,猴头帽、上天给予的大豆、玉米、核桃、麦子、青稞、自然界带来的湖泊、山川、大地和粮食都生出了深深的敬畏。
下山路上,我听见风吹过空羌楼的上空,发出“呜鸣”声,那声音回荡在深深的山谷里。风,它是在寻找昔日那些熟悉火塘的炊烟,还是在寻找头缠白头帕美丽的女主人?留恋的风,它难道不知道夕格那些古老的炊烟不会再升起,美丽的夕格女主人也不会再回转了吗?回望,那一山一坡的风景,村寨依然,山水还在,仿佛,羌人千年耕作的田园还是当初的模样。我的内心深处,便有了一道被冰刀划过的彻骨伤痕。
释比永清用一本日记,完整地记载了夕格人移民搬迁一百天的故事,记载了夕格羌人与故土生死离别的《阿尔一百天》被他印制成了册,那一百天的记忆不可复制,它也会深深烙印在夕格羌人胸膛的最深处。
回望那碉房,他们栉风沐雨,用凄美的姿态站立在夕格群山里;回望那山,老释比的羊皮鼓点仍然在老白杨树下“哐哐、哐哐、哐哐……”地回响。老释比夫妻真的已经老了,他俩是这群山空寂寨子里唯一的居民和守护者。我行走的脚步变得喘喘跌跌,止不住一滴泪水跌落进脚下的泥土里。我多么希望这雪不要再融化,把夕格村落全部封存进白雪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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