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照》充满回忆。
纪实摄影家晋永权花了20多年,整理、甄选出从1950年代初期到1980年代末期,1500余幅佚落的日常生活照片,集结成册,命名为《佚名照》。这些照片的拍摄者、持有者、被拍摄者皆是佚名。
这是一部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影像史。20多年来,他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在旧书、旧货市场,搜集那些可能出现在我们每个人家庭相册里,却被遗忘在角落的老照片,试图找出中国人日常照相行为中的社会与历史逻辑。
近日,晋永权受邀撰文,谈一谈他和《佚名照》背后的故事。
从本世纪初,我偶然接触、关注起地摊上随意放置、价格低廉的普通人生活照,这些“难登上大雅之堂”,只是偶尔作为其他叙事手段辅助之物的“佚名照”,恰恰占据了中国人影像留存的绝大部分。在一个物质普遍匮乏的年代,它们曾经如此庄重地被摄制出来,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它们被珍藏、赠予、怀念,保留了珍贵的个体、家庭与集体记忆。但当经历了改革开放,物质极大丰富、生活水平极大提高后,却又如此决绝地被遗弃了。
这些20世纪下半叶产生,随之又被弃置的日常图像,不是应该引起极大关注,值得投入精力认知探寻吗?
“田野”在哪里?
探寻这些照片,首先必须大量“阅读”,就是要做足田野调查。到哪里去“阅读”,“田野”在哪里?一家一户去看人家的照片,翻人家的相册显然不合适也不可能。
这时候,就要感谢那些在旧书、旧货市场上风吹日晒雨淋的小商贩了,他们四处寻找、售卖旧相片,足迹遍布全国各地。这些规模不一的摊位自然就是调查的“田野”。而大量的“阅读”,包括初步归类的工作,在这一过程中自然而然得以实现。
大城市是资源比较集中的地方,北京、上海、南京、杭州、沈阳、长春、哈尔滨、天津、广州、武汉、成都、重庆、拉萨、西安、兰州、银川、乌鲁木齐,等等。东西南北中,都要利用一切机会走到、看到。有些地方,去了就有收获有感受,而有些地方去了后却没什么收获,甚至很是沮丧,与期待的差别很大。但必须要去看看,这样心里才有底,不会留下遗憾。当然,一些地方反复去,不停地有收获,比如北京的潘家园,2010年前后那里逐渐聚集了全国各地收来的旧照片,量大,类型也多。
这一过程中,再穿插着去看一些地级市,甚至县城的旧货市场,包括村里的杂货店,特别是各地废置的照相馆,时常也会有意外之喜。
潘家园里的小潘
北京潘家园内鱼龙混杂,几乎从开园以来,20世纪下半叶的日常照片便随处可见。有关照片,摊主们想当然认定哪些值钱、哪些不值钱,熙来攘往的人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价格的“鄙视链”上,普通人的日常照片处在最低一级。
我偶然闯进小潘的店面时,他正为自己淘来的粮票、钱币、奖状能不能卖上价操碎了心。世纪之初,小潘母子二人从温州来到北京,在潘家园做起了生意——母亲在外露天摆摊,他则租了间门面。小潘的摊位上摆放着几张民国照片,还有不少上世纪批量印制的张贴照片。我注意到他桌子下面有一个大纸箱,随意堆放着不少老照片。
每当我在那些“杂七杂八”的照片中闷头挑选时,小潘总是特别困惑地看着我,疑惑“那么不起眼的东西怎么还会有人要呢?”而我总是和他约定,“三块一张,认为好的你再拿回去”。小潘的纸箱经常换,疑问和对话却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全国各地的货源源不断,打开时仅凭扑面而来的陈年霉味,就知道这是南方卖家托运来的。而那些干燥易折、看似更加精心保存的照片,无疑来自北方,包括西北卖家。
十来年,断断续续,在这个隐蔽的角落里,我蜷缩在寸土寸金的拐角,弯腰低头挑选着。“田野,这就是田野。”体力达到极限的时候,我一直靠着这个信念支撑着自己。
东北地区集体化时期的日常影像
在沈阳,特别是铁西区,可以看到一批批东北地区集体化、工业化时期的日常影像。图片类型集中、品质好,人们的衣着也很讲究,拍照仪式感很强,透着当时普通人身上的自信与尊严。
在锈迹斑斑的锤子、斧头、扳手、螺丝帽,以及沾满油渍的工作服、棉帽、劳保鞋中看到这些照片时,我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它们那么娇小柔弱、楚楚可怜,身处这样的环境,随时都可能会消散一般。而它们却又那样顽强、执拗,照片上无名无姓的普通人以一种庄严,证明自己曾是大时代的过客。无需言语,一切皆在眼前。
我在那里第一次看到鞍山几家照相馆拍摄的照片,非常集中,类型齐全,所使用的背景布几乎涵盖了风景名胜、革命建设等各类题材,这与鞍钢当时在全国的经济地位有直接的关系。这座城市如今已进入资源枯竭型城市行列,正在转型。
痕迹是照片经历的最好体现
来自南方的日常照片由于地理气候等因素的影响,往往会呈现出另一种面貌,那就是历史积淀形成的斑驳感。这赋予了照片特殊的内涵和美学意义。
在南京中华门旧货市场,我见到一位斯文的摊主。他脚下有一堆破烂不堪的旧照片——撕裂破损、抠挖涂抹、霉迹斑驳、面目模糊……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些,因为这些痕迹是照片经历的最好体现。
我跟摊主提出要买这些照片,摊主笑了,说不要钱,拿走就是!当然他不失得体地向我传授了一些判断照片值不值钱的“秘诀”,并推荐我买那些他自认为将来会更值钱的“好照片”。
那天的结局没有意外,我勉勉强强买了两张“好照片”,他送了我那一堆“破烂”,彼此算“交了个朋友”。当然,后来这对“朋友”再也没有见过面,因为友谊的发生地——那个旧货市场所在的小巷已经面目全非,空余一座倒闭了的现代化商厦。
旧书摊上一个灰不溜秋的底片袋
那是2015年的冬天,经过常年的“田野”工作,我身心疲惫,颇有几分厌倦,感觉再不收手,或将前功尽弃。但心中总有隐隐的遗憾,体现这些照片历史行将结束的时期,也就是改革开放初期普通人日常照相行为的图像还不够。当然,在室外拍摄的,诸如穿着喇叭裤、戴着墨镜等“奇装异服”的照片已经不少,但体现爱情、亲情的照片,包括室内题材的依然欠缺。
在一个寒冷的周末早上,天津城隍庙旧书市场异常冷清,只有十来个摊位,三三两两的顾客。一个布满灰尘的旧书摊上,一个同样灰不溜秋的底片袋混在其间。我简单地翻了翻几本旧书后,拿起这个袋子,打开,顿时目瞪口呆:32张120底片,保存质量很好,底片袋上记录了1982年10月2日,天津一座小洋楼内一对青年男女的美好时光。我瞬间做出事后看来并不是特别理性的判断:无论花多少钱,这个必须有!
从北京去天津的路上,我与一位同事曾说起过兜里带的钱数,两人加起来大约有4000块。我心里想,哪怕是这个数,也要,大不了以后再也不买了。当我试探着问老年摊主,这些底片要多少钱时,回答出乎意料:“320块。”看来摊主早有准备,10块钱一张。我迅速掏出300元,准备再另找20块钱时,温暖的天津话传了过来:“看您痛快,20块别掏了!”
至于那天我假模假式地在他书摊上挑选其他无关痛痒的便宜书籍,但最后又放了回去的孩童把戏,想必让老爷子见笑了。
沉默是最得体的行为
有了先前十来年线下淘照片的经验,当网络,特别是旧书网上开始售卖、拍卖这类照片时,我便有了如鱼得水般的感受。
网上交易简单直接,看中的就下单,没有其他环节。我从不讨价还价,看中的照片就买下来,看不中的,白给都不要。反正本来就便宜。我这种慷慨之举,在网上还是感动了一些卖家,他们经常把我曾买过的照片类型推荐给我。
更让我感动的是,一些熟识的卖家经常在上货之前,把货单发给我先过目,我挑选好,按照货单上的售价把钱打过去以后,经常会在精心包装的照片文件里,看到他们给我退回来的部分货款。更有甚者,直接把一堆照片寄给我,根本不提钱的事情,在留言中还热情地称我为“老师”,连说“有用就好,有用就好!”
收到网上购买的照片时,无论多么低廉的价格,我都能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摊主对这些照片都精心包装,有的用硬纸板护住,有的夹在书里,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这一切让我对这些照片在普通人心目中的价值有了新的认知,这些照片在被遗弃的同时,又被敬重着。
这一切都反复地提醒我,对待佚名照的整理,要明事理知敬畏,常怀虔诚之心,既要有理性之精神,又要善于体悟事态人心。不得想当然,更不能抱着玩一把的心态。
面对这些佚名照片,或许沉默是最得体的行为。当然,那也是敬意、叹息、笑声,抑或评价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据新华每日电讯(图片均为晋永权淘的老照片,晋永权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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