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近一棵树 ○王太生

一棵古老的树藏着多少故事。 （潇璇 摄）

拥抱一棵古老的树，就像孩童拥抱着亲人。

一棵古树，一座城的前世今生，在我们还没有出生时，它就站在那儿了。似乎能够触摸到它的呼吸，汁液在躯干里涌动；树长得高大，水的流量就很充沛，根须饱吸水汽，在地下转换成另一种形式。

一滴水，从树根流到树冠，需要多长时间？某个春天的午后，我踯躅在一棵苍老的银杏树下，听水的流意。树身虬枝苍劲，表皮斑驳，像皴裂的岸。历经千年的古树，表情就应该这样，叶子刚刚爆芽，一树的春鸟叽叽喳喳。树不语，与自然界其他植物一样，懂得敛藏，低调而谦卑。

谦卑的树，才能活得长久。它不急不躁，在原地慢慢的休养生息。夏天是一团绿云，冬天罩一树寒烟。云烟轻笼，是一棵大树清雅的神态。

人过中年之后，许多人开始注重养生，有个朋友原先喜欢撞树，用自己的身体与树对抗，在冲撞中，筋骨变得强健，后来发现，人与树之间，又怎能对抗呢？于是将撞树改为抱树，抱着一棵树，吸收着天地阳气。这个朋友睡眠质量一直不好，自从抱树之后，他感到神清气爽，一觉呼呼睡到天亮。

抱树的时候，朋友听到叶子的絮语、树干里的汁液流淌。他感到有多少水汽蒸发，又有多少水溯流而上。叶片翻滚，是哗哗作响的时光波浪。

我也想像朋友那样去拥抱一棵树，让我屏声静息，微微闭上眼睛，想象一棵树，是这座城市最慈祥的老人，树在土层外的根须，就是老人凸起的筋络。我像树獾一样，抱着树。

从前的住宅附近，有棵千年柏，盘曲苍虬，青黛交映。古柏先是站在一个院子里；后来院子拆了，路也拓宽，古柏站在路边。奇的是，古柏仅存的一根粗枝，在多少年前被大风折断，垂挂下来，却依然倒长，苍劲茂盛。

树，允许一个人顺着它攀缘，在高处看到一座城市的表情肌理。就像幼年，我爬在树上，抱着一根大树枝，与这棵树相依相偎，风与树叶耳鬓厮磨，四周有清新的草木清香。

树逾百年之后，生长缓慢。上幼儿园时，我坐在教室里的小板凳上，能够看见不远处两棵据说是明代的银杏树，相距而立。几十年过去了，那块地的房屋已拆，树还留在那儿，我再看它们时，似乎还和从前一样，并没有长粗长高。那天，我经过时，真想走过去，抱一抱这两棵古树。

一个人心中有郁闷，树不会冷落你，抱着树，有什么烦恼，可以对着它喃喃私语。大树是最好的倾听者，它会听懂你所说的话，像一个老人，庇护浓荫下的孩子。网络流行语“树洞”一词，就是这么来的吧，很有些道理的。

埋在地下的古树根须，该是个什么样子？那年，在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隔着一层防爆钢化玻璃，我看到数千年前的树，留在土层表面的根须，就像一个老者的手，青筋毕现。在时间的旷野上，有时真想抱抱那些大树，每当来到这些静默的巨人身边，仰望叶浪翻涌，能感觉到它与我们血脉相连——就像是上了岁数的祖父母一样的存在，抑或是见证了历史与时代的慈悲的旁观者。

作家林清玄说过：“从幼年时代就喜欢拥抱树木，在心情不佳、处境恶劣的时候，就会跑到离家不远的桃花心木林，拥抱那棵最高大的桃花心木。树的坚强与崇高抚慰了我。”他觉得，拥抱山林看尽了历朝历代人间繁华与凄凉的大树，可以使我们穿越一时一地的困境。此刻，似乎也在拥抱一颗心灵的大树，因为它经历了生命岁岁年年的暗淡与辉煌，使我们超越了一朝一夕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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