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 千年前成都与春天的约会

五代 赵喦《八达游春图》（局部）

唐代 张萱 《虢国夫人游春图》

宋代 张择端《金明池争标图》

明代 仇英《兰亭修褉图》

张红刚/文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家喻户晓，但你知道兰亭之集是因何节日吗？上巳节，又称元巳，汉代至三国为三月巳日，三国以后定为农历三月三日。从汉至宋，这个古老的节日多见于文人墨客诗词歌赋中。元代费著《岁华纪丽谱》记载：“三月三日，出北门，宴学射山。既罢后射弓，……晚宴于万岁池亭，泛舟池中。”唐宋时期，上巳节是成都人与春天的一场约会，凤凰山上骑马射箭，至真观宴会歌舞，万岁池泛舟游船赛龙舟，蚕市热闹非凡。

龙舟竞渡上巳节

上巳节最初的来源是原始巫术的祓禊祈福活动。民众参与巫术的祓禊祈福活动，为青年男女提供了见面机会和约会场所，后来逐渐发展成与洗濯祓除仪式相伴而生的民俗风情。《诗经·郑风·溱洧》云：“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上巳日的另一个主题是踏春与歌咏。《论语》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东汉张衡的《南都赋》描写了上巳之日男女盛装打扮，歌舞宴乐，驰骋围猎，轻舟浮水的场景。此外，杜笃《祓禊赋》云：“浮枣绛水，酹酒醲川。”提到了上巳节投红枣于水中求子和将酒洒于江中的习俗。前者至魏晋增加投鸡子的活动，后者当为魏晋曲水流觞的渊源，“羽觞流波，卵枣随流”之景。

唐代上巳节更加热闹，唐人诗歌中不乏大量描述，如杜甫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描绘了上巳佳节风和日丽、美女如云的情景，唐代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正是其写照。孟浩然的“斗鸡寒食下，走马射堂前”一句写出了上巳节另外两个有趣的活动：斗鸡与射箭。斗鸡在唐朝尤其兴盛，上至皇帝亲王，下至平常百姓，无不以斗鸡为一种时尚，乐此不疲几近痴迷。而射箭之俗则或与射礼有关。此外，唐代的上巳节还有荡秋千、蹴鞠、打马球等活动，五代赵喦的《八达游春图》即描绘了唐宋时期贵族打马球的场景。

龙舟竞渡在唐代即是上巳节的重头戏。唐代薛逢《观竞渡》云：“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雷声冲急波相近，两龙望标目如瞬。江上人呼霹雳声，竿头彩挂虹霓晕。”形象地描绘了唐代三月三日龙舟竞渡的热闹情形。宋人梅尧臣《金明池游》则描绘了北宋首都汴梁上巳节的热闹场景：“三月天池上，都人袨服多。水明摇碧玉，岸响集灵鼍。画舸龙延尾，长桥霓饮波。”北宋张择端《金明池争标图》描绘金明池龙舟竞渡争标，万民同乐之景。画中旗飞桨扬，似闻锣鼓震天，龙舟竞渡的壮景表现得淋漓尽致。今人以为这描绘的是端午节，但笔者认为，根据宋人诗词记载应为上巳节。王珪《宫词》云：“三月金明柳絮飞，岸花堤草弄春时。楼船百戏催宣赐，御辇今年不上池。内人稀见水秋千，争擘珠帘帐殿前。第一锦标谁夺得，右军输却小龙船。”

万岁池泛舟游船

唐代成都的上巳节活动不输长安，活动主要在至真观和万岁池二处。至真观，位于今金牛区凤凰山，隋开皇二年（582年）所建。唐卢照邻《益州至真观主黎君碑》记载，唐高宗时广汉道士黎元兴重整至真观，观内有天尊真人石像，大小万余躯，石坛三级，周回百步，铜钟一口，重七十斤。北宋至真观改名通真观，新建张仙人祠、道宫斋馆，观宇宏伟，辉映华贵。南宋初，通真观被战火所毁，道士邓处厚再次重建。今天的学者多云张仪筑城取土形成的万岁池在白莲池附近，笔者以为唐代的万岁池或在今凤凰山东北天回镇境内双坝堰一带。

上巳节未有登山习俗，而蜀地为何要登凤凰山至真观？笔者推测这与至真观庙会和蚕市有关。北宋文同《学射山仙祠记》有张佰子于三月三日飞升成仙，蜀人赴通真观祷神求福并受道士符的说法，而笔者认为唐代至真观三月三所祭祀的神祇并非张佰子，而与北帝有关，其诞辰恰在三月三日。到了北宋，随着真武信仰兴起，三月三日又成了真武真君的生日，南宋《武林旧事》“三月三日殿司真武会”写的即是此事。

除了庙会之外，唐宋时期学射山（今凤凰山）在上巳节还有蚕市。虽然唐宋时期成都正月五日就有五门蚕市，但是三月三日的蚕市更为重要，因为这天是皇家在郊外祭祀先蚕保佑农事的日子。这种习俗在汉代为三月晦日，但从隋代开始改在上巳节，皇后率妃嫔到北郊祭坛上祭先蚕。宋人黄休复《茅亭客话》记载了三月三日学射山至真观蚕市的热闹场景：“每岁至是日，倾城士庶四邑居民咸诣仙观，祈乞田蚕。时当春煦，花木甚盛，州主与郡寮将妓乐出城，至其地，车马人物阗噎。”凤凰山蚕市，不仅仅是单纯的贸易活动，还有歌舞和宴会。柳永《一寸金》和韦庄《怨王孙》将锦里蚕市的繁华描绘得栩栩如生：“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满街珠翠，千万红妆。”凤凰山上的蚕市也是珠翠宝货漫山遍野，各种摊贩连绵不绝，游人盛装打扮，载歌载舞。范纯仁《和暮春蚕市》诗云：“古祠幽邃锦城隈，千骑欢游宴席开。尽日风光随彩旆，一方民乐在春台。”如诗中所写，唐宋凤凰山的蚕市除了贸易，还有宴饮活动。官员及随从宴饮多在至真观内，唐代才女薛涛《斛石山书事》云：“今日忽登虚境望，步摇冠翠一千峰”，写的即是当时冠盖云集的场景。而宋人田况《成都遨乐诗三月三日登学射山》“门外盛车徒，山半列蚕市。彩棚飞镝远，醉席歌声起。”则描绘了成都人在山上贸易、宴饮、射箭的场景。不仅仅在白天，晚上的蚕市也是一派“夜放笙歌喧紫陌”的景象。

凤凰山骑马射箭

成都人上巳节还要在凤凰山上骑马射箭。唐代凤凰山名斛石山，宋代又名学射山。除了元人费著的《岁华纪丽谱》，范镇《仲远龙图见邀学射之游先寄五十六言》中也有“指伪武弁呈飞骑，次第红妆数胜筹”，所描写的都是凤凰山上骑马射箭的活动。上巳节射箭的活动当与周礼中的射礼影响有关。汉代儒家兴起，形成了以三月及九月行大射礼的做法。唐太宗贞观年间，多在三月三日与九月九日举行大射礼，而到了玄宗朝，礼仪性的大射礼则变成了游戏性质的宴射活动。到了北宋，射礼逐渐不存，三月三日射箭的活动在很多地区已经消失，但是在成都仍然保持。难怪宋人田况云：“阳滨修祓除，华林程射技。所尚或不同，兹俗亦足喜。”（《成都遨乐诗三月三日登学射山》）

最晚在韦皋镇蜀时期，万岁池已是成都上巳节活动的主要场所。据唐代诗人岑参的《晦日陪侍御泛北池》记载，代宗大历元年（766年）万岁池在正月晦日之节已有浮舟宴饮活动。唐人苻载的《上巳日陪刘尚书宴集北池序》则描写了上巳节万岁池的热闹场景：成都人在万岁池边搭建亭台楼阁，宴饮高会，或于水中嬉戏，或浮舟池上，池边如至真观附近一样有草市，也有百戏表演。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当数赛龙舟，万人高呼，百桨飞舞的情景跃然纸上。序中苻载还追述了韦皋任节度使时于万岁池令宾客幕僚赋诗的盛况。据方志记载，韦皋在天回镇建有别墅，或为其在万岁池宴饮后的居处，亦是其举行宴会之所。可以想见，唐代从万岁池到天回驿一带一定是屋榭楼阁绵延不绝的繁华之所。到了北宋，许多地区上巳节已不复唐时热闹，但赵抹的《次韵苏采游学射山》写道：“锦川风俗喜时平，上巳家家出郡城。射圃人稠喧画鼓，龙湫波净照红旌。”成都人在凤凰山和万岁池的射箭赛舟活动一如唐代那般热闹。

上巳节让位清明节

到了南宋，上巳节逐渐冷清。京镗说：“笑杜陵昔赋丽人行，空遗迹。”（《满江红·次宇文总领上巳日游湖韵》）“只说此间奇观，句引游人，追陪佳客。”（《念奴娇·上巳日游北湖》），这说明当时很多地方的上巳节已不复唐时热闹，他才对成都上巳节游人宴饮的热闹表示惊讶。范成大在成都为官也曾于上巳节游览万岁池，但只有“绿岸翻鸥如北渚，红尘跃马似西池”写景之语，已无唐代官员于池上宴饮观龙舟的欢娱之状。

上巳节衰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南宋偏安一隅，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以娱宾遣兴为主要功能的上巳节自然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李清照“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便是这种对故国思念之情的写照。其二，由于清明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其时间在春分后十五日，时常与上巳节接近或者重合，“上巳清明共一时，魏花开处亦连枝”，上巳节渐渐融入清明节中。其三，宋代儒家理学兴起，礼教对于人们的束缚增强，失去娱乐性的上巳节逐渐让位于清明节，赛龙舟等习俗则由端午节延续。

宋以后，关于上巳节的记载寥寥无几，上巳节已经不再作为重要的节日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只剩下对这古老风俗的追慕与凭吊。如元杂剧《墙头马上》《曲江池》《金钱记》中都以三月上巳节为背景，但这一背景都是原来故事中没有、后来添加的。明清时，上巳佳节的往事随着上巳节的消失而逐渐被人们遗忘，只留下了兰亭曲水流觞的故事流淌在明清文人的笔尖和画作之中。至真观在宋以后的岁月与战火中荡然无存，凤凰山在明代成为蜀王家族的墓园禁地，禁止市民擅入，再无龙舟竞渡的万岁池也逐渐堰塞缩小。上巳节的欢乐与美好，已消失在了历史的烟云中，今天我们只能透过诗人隽永的辞藻才能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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