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说自己越写越自卑的人 他永远年轻，我永远热泪盈眶

□ 饭宝（成都）

2020年8月13日下午3点多钟，当我得知《华西都市报》主任编辑李贵平老师在青海突发心梗去世的消息时，那一刻感觉天塌了，心脏被抛到半空中，又倏忽摔下来，就像小时候玩过的用力甩在玻璃墙上的橡皮人。我在办公室关起门来，大声恸哭，悲痛欲绝，如同我的父辈去世一般。

那天下午，我是怎么开车回家的已全然不记得，熟悉的街景变得陌生甚至是诡谲，我像在盗梦空间里的彭罗斯阶梯上不停地打转。 我的脑海中闪现着一张红光满面的圆脸，意气风发，气宇不凡，说到兴起处，眼睛里嗖地一下闪出电光火石。这就是贵老师。我上一次见他，是去年7月在他的新书签售会上。那时的他，用着老茶馆里摆玄龙门阵的腔调，绘声绘色地讲着茶马古道的前世今生。

我同贵老师都来自于小三峡深处大宁河边的一个小县城，自古以来土地的贫瘠和交通的不便，使得我们的家乡一直处于相对闭塞的状态，人的思维观念也比较落后陈腐，但从贵老师的字里行间是一丁点儿都看不到扭扭捏捏、小里小气被禁锢的姿态。他的行游文章有着“徐霞客”般的磅礴气势，而他的“散打小品”则彰显着他的顽童俏皮。我至今记得他吐槽微信群的段落：我曾参加一个户外徒步群，原指望大伙在群里多晒晒如何提高徒步活动质量，分享户外安全常识，没想到有几位总喜欢用墨镜遮住半张脸的女士，不是晒自己的娃娃“年少得志”、聪明过头，就是发动群友给她侄儿侄女拉票……至于那些把我当壮丁一样抓进去的“美女摄影群”“诗情画意群”“同乡爱你群”“购物算计群”“二战发烧群”大多舍本逐末，挂羊头卖狗肉……

也只有贵老师敢把微信群的“生态”描述得如此生动精辟，直白爽朗以及幽默的语言真是让人边读边笑出了猪叫声。不单是吐槽剑指周遭事物，他更敢自我嘲弄，在现实场合，他经常说自己是一枚“爱打望的爆眼子老头”。有一个叫“马婷婷”的漂亮女孩儿经常出现在他的文章中：新来一女同事，是个漂亮得让人呼吸困难的女孩，我邻桌老杜把她当作俄罗斯超模萨沙·露丝那般极品美女，一颦一笑就像在走T形台……结果这个马婷婷却说着一口“蹩脚”的方言，带着黄泥巴味儿的土语在各种务实与标准化行事的都市职场里，显得水土不服，因此也遭遇了各种社交尴尬。

读完《 洋气女孩与“蹩脚”方言》后，我发现“马婷婷”可能就是贵老师的初恋情人，“ 婷婷生长在大巴山深坳一古镇，那是个被悬棺、栈道和古堡支撑的世外桃源”。贵老师长得也很帅气精神，今年59岁的他看着像“男人四十一枝花”，由此推论他写“马婷婷”，某种程度上也就是写他自己，从大巴山深处来到天府平原，置身在这大都市里所遭遇的各种尴尬。但“马婷婷”靠着一手靓文章，打遍天下无敌手，在标准和椒盐普通话充斥的写字间里立了足。

在贵老师的文章中，我看懂了人生的诸多戏剧和起伏无常。在同他相识的日子里，他更感染着我要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去写作。几年前，我还属于给“菜鸟提鞋”的写作水平，我那会对贵老师说过一句话：写作于我太痛苦啦，简直比便秘还恼火哦！

2015年成渝之间开通高铁，作为《华西都市报》的资深编辑，贵老师竟然向我约稿，让我谈谈我与火车的故事。听见我能上《华西都市报》的消息，我手抖得打不出一个字来，“便秘”了好几天，才把一篇千字文发给了贵老师。我心想，这下肯定完了！起先贵老师认识我的时候，我大概在他心中还有点“马婷婷”的形象。人家“马婷婷”不仅长得美，更写得一手好文章，而我就仅仅会说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普通话了。结果，贵老师逐字逐句地把我的文章修得比百万P图师修出来的明星还美。并且，贵老师还告诉我写作讲求一种叫做“节奏”的东西，它好比是整篇文章的魂器。但要掌握文章的节奏感，要靠不断地阅读，累积丰富的阅历……贵老师向我传授写作技巧时，他真是有一种《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不疯魔不成活”的状态啊！

今年6月，贵老师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篇文章，“月秋，我给你写了封信。”这篇叫做《花载亲人上高山》的散文，用书信体的方式讲述着成昆铁路上的光荣和梦想。我也第一次学习到了原来可以用这样独特的手法来撰写地方历史沿革。只是读到文中这段话时，却让我有了一丝的不安：这台火车一定是太累了，生病了，跑不动了，才有现在搁置荒野的归宿，就像一个人年华老去机能衰竭，也该有另一番生命宿地。

贵老师是太累了！今年，贵老师原本要出两本书，在他离世前的两个月里，他每天伏案写作万字以上，他应该见过了无数次凌晨四点的电视塔。媒体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各种压力更是排山倒海般袭来。从业22年，刊发1400多篇文学及新闻作品，撰写27万字的著作《历史光影里的茶马古道》。在贵老师离世的前一天，他在去往青海的路上还在“时不时写点”，他这两年跟着茶马古道命名人、费孝通先生弟子、北京大学中文系陈保亚教授深入横断山脉做田野调查采访，他却说，自己越写越自卑了……

有一年，我接到贵老师的电话，他竟然非常不好意思地问我，能否订阅几份报纸。我很吃惊，没想到他这样的级别报社还要给他“下任务”。那时候，新媒体异军突起，传统媒体似遭遇 “滑铁卢”，老报人们有点像夕阳里佝偻的背影。

去年初夏，一个雨水充沛的日子，贵老师约了三五好友，并叫上了我，邀请大家在红星路传媒大厦附近吃火锅。我脚蹬一双金灿灿的雨靴，犹如踏上了哪吒的风火轮，匆匆赴宴。我喜欢听作家老师们摆龙门阵，更喜欢其中藏匿着的“八卦”。酒桌上的贵老师，挥洒着巴山汉子的豪迈，声线里透着川江号子般的呐喊。作家老师们爱和贵老师交往，我觉得是因为他们喜欢贵老师的个性，更因为贵老师会无比真诚地品读他们每一个人的作品。

离别时，我和贵老师并肩走在“传媒大道”上，他对我说，保持着你的热情踏踏实实地写，也要有自己的写作圈子，但是要和这个圈子保持恰如其分的距离，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也只有父亲才会传授这样的生活经验给我吧！

贵老师最爱的电影是《罗马假日》，他的QQ签名写着：在欲望都市享受罗马假日，去卡萨布兰卡追寻勇敢的心。我想，贵老师也把自己想象成了格力高利·派克所饰演的记者乔，用骑士精神守护着天使般的安妮公主，更用一种绅士精神成全了公主肩扛的责任。

记者乔和公主在街边的转角处离别，今生再无交集相见，令人难忘美好的回忆永远留在了罗马的街头。

是的，我对贵老师的每一段回忆也会永远留在我的心底。

他追随着最美的风景，一生行走在路上。

他永远年轻，我永远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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