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都督尹昌衡最后的归宿（二）

尹昌衡（田闻一供图）

羊仁安

梁玉楼

□田闻一

1948年深冬的一个早晨，时年64岁、退隐多年的原四川省军政府大都督尹昌衡，在成都忠烈祠街的家中静坐打功。原副官马忠进来，递上一张名片。尹昌衡的学生，时任“国民政府国防部部长”、一级陆军上将白崇禧拜望他来了！

壹

阎锡山带话让他出山

白崇禧进来，很恭敬地见过老师，问老师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尹昌衡对白崇禧来的目的猜到了几分，也不容他多话，只是笑道：健生（白崇禧字健生）你现在同李宗仁就不说了，天下闻名。叶琪英才早逝，北伐前夜因坠马殒命，现南宁以他的名字为一条街命名，可怎么没有听说韦旦明呢，未必老夫当年看走了眼，看错了人？

白崇禧笑道，恩师没有看错人。我当团长时，他已经当了旅长，是我的上司。恰这时他的贤妻去世，他很悲痛，向长官请假，要求休息一段时期，得准。韦旦明这一休就休到了南洋，认识一个南洋华裔富商的独女，二人萌生爱意。那位南洋华裔富商对韦公开说明，你的人品我看得起，但是我的女不能嫁军人。因为军人危险，要上战场，战场上万一你被打死了，我的女儿岂不成了寡妇？况且，我只有这个独女，你若要娶我女儿，两个条件：一是不能再当军人，二是当我的上门女婿。韦旦明一一照准，同那个有财有貌的南洋华裔富商独女结了婚，现在是家财万贯，妻贤子贤，比我们都强呢！

尹昌衡哈哈大笑道，老夫眼毒，我当年就说，这韦旦明虽有军事才干，终是一个花命，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说到这里，白崇禧适时托出了他来的主题，也是他当天来的目的：说是恩师的老同学、老朋友阎锡山（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不日将来成都，要他带一句话给恩师，阎院长希望恩师在国家危难之时，站出来帮帮他！

怎么个帮法？尹昌衡明知故问。

白崇禧说，“恩师虽然退隐多年，但至今不仅在成都、四川甚至整个西南，乃至全国都有很高的声望和号召力。阎院长，当然还有我们，乃至蒋（介石）委员长，都希望恩师这时能站出来，登高一呼，担任一个职务！”

尹昌衡当即拒绝。他很明确地说，在我心目中，只有孙中山先生是当今中国唯一完人，是我心目中的一盏明灯。可惜先生为国事操劳过度，1925年就去世了。我对时局完全失望。况且我发表过《归隐宣言》，人不能言而无信。我不能出来担任任何公职！

白崇禧看尹昌衡如此坚决，也就不说了，笑笑，站起告辞。告辞时留下了几句话，说阎院长到成都肯定会来看望恩师的。恩师这些话届时亲自对阎院长说吧，我就不转告了。

威胁的意味，都在话中了。

贰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尹昌衡不是一个一般的人，是上了民国志的。

他1884年出生于彭县乡下一个破落的耕读世家，从小聪颖，读书博闻强识，13岁始露峥嵘。1903年秋，时年19岁的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廷在川开办的武备学堂。一年后，被选拔保送去了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这是一所近代中国军事人才的摇篮。早期中国有名的军事人才，大都毕业于这所军校。

尹昌衡在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时，一个班中就有后来成为中国军政界风云人物的阎锡山、唐继尧、李烈钧、李根源、孙传芳等。不过，当初尹昌衡根本没有把阎锡山看在眼里。尹昌衡个子很高，有尹长子之称，人也长得英俊，风流倜傥，各科成绩好。在尹昌衡眼中，来自山西五台山的阎锡山苕眉苕眼。毕业后，他们被分到北海道一个日本联队实习，阎锡山睡尹昌衡的上铺。阎锡山这时一身都长了疳疮子，随时都坐在铺上抠，抠得皮屑满天飞。尹昌衡毛了，骂阎锡山是“癞皮狗”，大家就笑，跟着喊癞皮狗。阎锡山脾气好，笑道，人吃五谷生百病，咦！咋个“癞皮狗”都喊出来了？尹昌衡说，我看你比“癞皮狗”都不如。

尹昌衡讨厌阎锡山的主要原因是，他一有空，就一个人躺在铺上偷偷地往一本日记上记什么。记完了，再将日记本悄悄锁在一个小箱子里放好。有天，阎锡山站岗去了，尹昌衡好生疑惑，对同寝室的唐继尧、李烈钧说：这个“癞皮狗”会不会是朝廷安在我们身边的“雷子”（特务）？当时，尹昌衡同唐继尧、李烈钧都秘密加入了孙中山在日本东京秘密组织的反清军事组织“铁血丈夫团”。

三人合计后，把阎锡山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拿下来，用刺刀撬开，里面有一本日记。日记上并没有他们的黑材料，只有对班上所有同学的评语。第一个评的就是尹昌衡：“牛顿（尹昌衡爱坐在树下看书，因此得的绰号）确实英雄，然锋芒太露，终虞挫折，危哉惜哉。”对其他同学的评论也都极中肯，可谓一个个入木三分。看完后，尹昌衡才发现阎锡山不简单，深信“水深必静”，从此改变了对阎锡山的看法，二人以后成了好朋友，结拜为兄弟。

辛亥革命后，尹昌衡在北京缧绁多年，四次潜离京师都未成功；哪怕就是走到离四川一步之遥的湖北宜昌都被追回。最后是阎锡山出手，周密计划，派人派车在一个深夜，将他接到丰台火车站上火车，到上海，再辗转回到四川成都。

现在，同蒋介石分分合合、打打闹闹的阎锡山终于同蒋介石合起手来，当上了“国民政府行政院长”。白崇禧毕竟是自己擢拔的学生，好打发，而阎锡山不行。该怎么办呢？就在尹昌衡愁肠百转时，猛地想起，凉山山高皇帝远，那是一个逃避的好地方。羊仁安等多个有影响、有势力的土司早就欢迎他去。

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决计带部分家人，即日去凉山避一避。他没有想到，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叁

梁玉楼魂离阿屋山

一只苍灰色的岩鹰，平展长长的双翼，像枚黑色铁钉，静静地钉在阿屋山白云缭绕的晴空中。

体弱的殷文鸾，也就是当年的梁玉楼，在前往凉山的途中就病了，这时的她，病越发深沉，到羊仁安家中已是卧床不起。当年蔡锷在小凤仙的掩护下潜离京师，最先高举反袁义旗，袁世凯迁怒尹昌衡，将他投入监狱达七年之久……在这漫长的苦难岁月里，梁玉楼对尹昌衡始终不离不弃，最终跟尹昌衡回到成都，现在又辗转来到凉山深处的土司羊仁安家。

一缕亚热带的阳光，从窗前那丛肥大翠绿的芭蕉叶上移到屋中，在地板上闪灼着金色的斑点，编织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图案。当年名满京华的梁玉楼，如今明显憔悴了，她才40多岁，可沿途艰辛颠簸，二则严重的水土不服，三则几天前精神上受到强刺激，早在成都家中就病了的她，病势越发加重了。

日近黄昏。一直昏睡的殷文鸾醒来，发现尹昌衡一直守在她身边。脸色苍白，气息短促，但仍然显得典雅美丽的她，凝望着同样处于病中的丈夫，从枕头下翻出一张她精心保存的照片给丈夫。

尹昌衡将照片接在手中，手有些抖，急急从衣服里摸出老花眼镜戴上看。已经有些发黄的老照片上，背景是颐和园中波光粼粼的昆明湖，在湖畔一片茂密的花草树木和芦苇掩映中，她侧着窈窕的身子，一双好看的长睫毛大眼睛凝神微露娇嗔，好像在说什么，露出满口珠贝似的雪白的细牙。她在笑，那笑像银铃落在玉盘里叮叮咚咚的脆响，似乎现在清晰可闻。

尹昌衡要殷文鸾挺着！对她说，人的生命的存在还是流失，好些时候取决于意志。等这场风波过去，我们就立刻回成都，甚至回北京！

北音婉转的殷文鸾，喃喃地说，我本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女子，后来家道不幸，沦落风尘。我能遇上你，而且跟了你，跟了你这么多年，我感到幸福。唯一遗憾的是我没能给你留有子嗣。如今我就要走了，不能照顾你了，就让这张照片代替我陪伴你左右吧！

暮色渐浓，见丈夫还想劝自己些什么，殷文鸾说：我已经很疲倦了，睡吧！当丈夫站起，蹒跚出门时，她想挣扎着坐起，却没能起来，只是惨然一笑：保重！

夜色笼罩了阿屋山。

辽远而悠长的白崖河，在浓稠漆黑的夜幕中，在阿屋山永恒、阔大的怀抱中奔流，于黑夜的寂静中，将哗哗的水声无限地放大，放大。

第二天，当新一轮明丽鲜亮的朝阳升起，将它金色温暖的光芒洒向奔腾的白崖河，洒向羊仁安家时，美丽、温情、侠义的殷文鸾已闭上眼睛，神情一派安详，永远地睡着了。

尹昌衡极为伤感。在羊仁安的帮助下，殷文鸾当天下葬在阿屋山上。尹昌衡不准任何人打扰他，在殷文鸾那一丘坟墓前枯坐半日。一下子，他的病情加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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