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六(成都)
不容置喙,这个命题作文是深沉、庞大而惊心的。但可惜,以我浅陋的角度而言,偏伪,偏生,偏硬了一点。
首先,我们来拆解,“如何”是一个疑问副词,没有问题。“过好”,“过”是动词,客观的,不去纠结,但这个“好”字,我却有点“打脑壳”,什么样的“好”算“好”。什么视角?评判标准是什么?“这一生”,三个字,深沉的时间线,黄沙一样不知掩埋了多少故事与事故。回首或瞭望时,新的生发、变动已然产生。
再或者,从更宏大的宇宙意志来讲,人间事,从来不是由我们说了就算。
所以,面对这一略微“夹生”的作文,我且先让自己变成一个莽汉,“心似平原”,斗胆闯进去,说一些心里话。
外公外婆家门口有一棵核桃树,树大,一到春夏,枝枝蔓蔓如伞状,遮天蔽日,森森然如诗画。盛夏天,大人们搬凉椅在树下乘凉聊天,小孩在树下尽情玩耍。而我,永远是,躺在外公亲手编织的藤椅上,有味地咬一本《西游记》,偶尔树上会掉下一些毛毛的枝条在我肩头上,这时,旁边和其他亲人聊天的妈妈会及时把它们拈走,末了还要摸摸我的头,告诉我,托人买的《一千零一夜》过几天就到了。想来,记忆里的许多快乐,都是拴在核桃树上的。
那时,年纪小,光阴徘徊,只觉呆在母亲身旁,日子明亮,风日无猜,人世是那样的深稳静好。
后来,一场意外,一场动荡。我的日月山川都颠倒覆灭了。妈妈不在了。面色如新,不置一词地离开我,离开她热爱了四十九年的人世。
此后,山河如旧,人世于我,却变得艰险难居。当过大地主的外公,从深沉变成深潭,更寂静,更沉默了。哺育了六个孩子的外婆,几近哭瞎双眼,痴呆半年有余。我始终不敢相信,母亲已经走完了她的一生,以让所有人都彻骨悲痛的代价。
她原是明媚端然的女性,胸怀开阔似有江山无限。无论深陷何种世事况味,永远意气挺拔。而又深沉爱人,不仅爱她的亲人,甚而遇上不相干的陌生人她也自然对人几分好。她的人,就像外公院子里的核桃树,立身亭亭,永远鲜绿。
母亲去世后,又发生了一件事。静默如深潭的外公,有一天突然拿起砍刀,死命地砍核桃树。七十八岁,严重的支气管炎,厚重的喘气如老龟。他的这一行为吓坏了家里人,眼看着树皮被砍掉,乳白色的汁液溢出来,所有人都不敢上前。只有和母亲最亲的四姨撕心地喊了一句:“爹啊,把树砍了大姐也回不来了。不要砍了,以后大姐的孩子还可以吃核桃啊。”外公听到“大姐的孩子”,颤巍巍的身体就僵住了,砍刀从他皲裂而苍老的手上滑落。他躬着背,一只手扶着树干,一只手反插在腰间,眼睛呆呆地看着远方。喉咙里好似有数十只老鼠在踩风箱,“呼呼呼”。那时的外公,除了粗粝地喘息声,其余,再无他还活着的佐证。果然,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外公也去了。
那一年,核桃树五十一岁,母亲在的话,也是一样的年纪。
外婆给我讲过,她和外公婚后一直无子,外公很着急,一个算命先生让他在房屋左侧栽一棵核桃树。或许外公感动了老天,29岁那年,有了我母亲,他最疼爱的孩子。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命运的大风一刮过,便成了一无所有,便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情,便成了外婆孤零晚景,如残照里的风景。而我,母亲的遗孤,却仍要硬起心肠,仍要装着不曾历经风霜,不曾受过伤害,继续活着,继续我的一生。
呵呵。有时,忘了每个人都有一生。
每度回家,走在阡陌上,斜阳夕下,余晖残照。人世的无常之感顿然升起。儿时的村庄,而今处处现代气息,洋房轿车,似乎人人安居。但我心里,却有掩盖不了的失落。家乡青壮年早离家,各处漂泊寻找生计,鳏寡孤独留守山水,苦捱岁月。每有垂暮的老人拉着我的手,巴巴望着我,我的心就开始溃败,想多为他们停留,去熨平他们的寂寞。
人世荒荒,山水或许还是那片山水,云中烟火处却再无人家。有的,只是一个老人,一瓢水,一簞食,一个摔倒就可能告别人世的凄凄。
外公去世后,外婆的精神和身体每况愈下,我和家里长辈协商,想暂时放下工作,回老家照顾外婆几年。意外的是,外婆是第一个不同意的人。“娃娃,你的心意婆婆领了。我这一生也就快走到头了,你还有很长的路,不能耽误你的时间啊……”
呵呵。我还有我的一生。
世事如梦,往事却并不如烟。两代生命来过,又去了。人世是这样的不测。楞严经讲:“沉思谛观,刹那刹那。念念之间不得停住,故知我身终从变灭。”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佛陀拈花一笑的那个笑,似乎在说:人世难居,你们要保持攀登啊…….
转眼五年,日子一茬一茬,坟上青草换了一拨一拨。每次回家,看到那棵核桃树,明明刀痕那么深,却依旧巍峨繁茂,一派岁月无恙,人世端然的模样。我真想问问它:母亲和外公,还好吗?我又该如何过好我的一生?
最后回到这个宏大而又夹生的命题上来。
如何过好这一生?起初我还用力地想过,但很快发现,这完全是一个混沌的伪命题,绝无成立的可能。如果光阴流转,伪命题也成立,那我愿望:核桃树腰上,从未有过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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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成都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