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洪波
作家潜心于文学创作,往往心无旁骛,但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会突然停止当下的思维活动,分神去想象未来的读者群像。这种期盼有时也是写作的动力,套用作家李洱的话来说,作家的作品最终需要见到它的读者。几年前去成都的四川省图书馆,聆听作家王蒙的专题讲座《永远的阅读》,当他谈及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时,当时萌生一个问题:“作为一名作家,你希望自己的作品遇到怎样的读者,或者哪些读者才是心目中的理想读者?”现场的提问环节,虽然未能如愿请教于他,但这个问题一直跟随着我,促使我对读者的角色类型进行思考和梳理。
以小说阅读为例,可以尝试将作家的理想读者分为四种角色:依附型、共舞型、抽离型、偿还型。四种类别的读者好比晋级路上的四个位阶,其阅读体验分别以获得“欢喜、欣喜、惊喜、狂喜”为情绪表征和识别标志。而更多时候,四种情绪杂糅其间,起伏转换,外在表现并非一成不变。总体来看,四种类型的读者各有侧重、各有所爱。“依附型”读者喜欢如滋如味的故事呈现,“共舞型”读者偏好润物无声的情感交流,“抽离型”读者在乎心灵感应的精神往来,而“偿还型”读者则注重灵魂契合的澄明自在。
何谓“理想读者”?著名作家艾柯有个恰当的比喻:文学是个野餐会,作者带去符号,读者带去意义。换句话说,作者总是在寻找自己的读者,就像鸟在寻找笼子。理想读者的四种角色,显然有层级之分、高下之别。“依附型”读者如粉丝般天然的信赖作者,作者是文本意义的唯一提供者,略为浅表的阅读简单快乐。“共舞型”读者好比品茗,谈论茶汤成色的同时又被茶汤浸润感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渗透,不可或缺,交流和对接是平等的。“抽离型”读者具有强烈个体意识,不断逃离文本拘缚成为常态,面向自我的独立思索与觉知印证则更多。“偿还型”读者最稀缺,可遇不可求,阅读中的微妙触感甚至超越文本的固有疆域和本原意图,尽得“味外之旨”“象外之象”和“景外之景”,常出人意表,令人耳目一新。“小说本身要比作者伟大得多”,便源于此类读者的专业解读和深度掘进。
小说时常给予读者选择权,从而与个体的情感经验和审美路径参照比对。《红楼梦》带来的焦点话题,不外乎宝黛的爱情悲剧,贾府的兴衰枯荣,大观园的万千气象,儒释道的互证互解,读者自然各所偏爱。《红楼梦》女儿众多,柔媚多情,读者经常探讨到底喜欢谁更多一点。青睐黛玉、宝钗的自然最多,认可探春、湘云的不在少数,晴雯、平儿也很有人缘,更有喜欢秦可卿、妙玉的。就更高层面的阅读体会讲,《红楼梦》所带来的经年浸润,总会使另类读者进入曹雪芹苦心营造的亦真亦幻的美丽世界,遥想生活的某个地方,或尘封的历史深处,或杳渺的无涯荒野,始终存有不曾见过的美。如果说人生处在最低谷时,站在灵魂背面的阴影里,选择相信也好,“以情悟道”也罢,因为这层无法言明的缘故,遵循“美”的召唤似乎成为一种虔诚。
经典作品可以带来复杂多变的阅读体验,让各类读者引发共情和共鸣。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带来的认知感验就极为丰富,“有一千个读者,便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当主人公徘徊游走在人与神的边缘,无处不见粗鄙的欲望对人的鞭策与奴役,“生存还是毁灭”?无可逃避的命运正在逐步演变成读者的诘问与噩梦,那是生而为人的痛苦和无奈。哈姆雷特式的自我倾诉与自我倾听,以及性格的犹疑不定最为读者津津乐道,这是一种危险的吸引力。我们由此在他身上看到自己遁去的影子,无法对他人言说,也无法对自我言说,乃是被反衬的人格另一面:“是被掩埋的、被排斥的、被压抑的一切之总合,这些内容也是构成我们的存在必不可少的部分,但却被我们的意识所拒绝因而藏到了潜意识里。”古今同慨,你我这般“畏影恶迹”,只因这“影”与“迹”乃是心中的鬼,位于光的阴暗面,丑陋恐怖,驱之不散,这既是读者必然的“偿还”,也是莎剧的魅力所在,哈罗德·布鲁姆曾如是说:“世上只有一个神,他叫莎士比亚。”
读者具备的想象力和理解力,时常带来豁然开朗常读常新的感觉,能够持续地赋予作品恒久生命力。重温金庸武侠小说《天龙八部》,原先记挂从曼陀山庄飘然而来的绝美女子,令人魂牵梦萦的“神仙姐姐”王语嫣,以及段誉和她的“痴呆”恋爱史。后来关注小说的历史地理背景,发现置于宋、辽、大理、西夏、吐蕃等诸国并立时期,浓墨重彩描写的天龙寺、聚贤庄、少林寺、西夏皇宫、缥缈峰和雁门关之战,分别刻画和交代段誉、萧峰、虚竹、慕容复等主要人物的出场与归宿,读者的想象空间十分巨大。读孙皓晖的历史小说《大秦帝国》时,更是替作者抛出一个大大的疑问:“西秦一脉,称霸边陲数百年,数代雄主贤君,胸怀大梦,励精图治,终一统华夏,置鼎九州,当不世之伟绩。其变革,其声威,流芳久远,泽被后世,开中华文明之微光。何以秦立天下,仅存二世,便落入历史的尘埃,再不见来者。”朝代更迭捉摸不定,历史嬗变幽微无常,有些东西无法确知,但读者的疑虑和思索却为原著注入了新的含义。
经常看到读者挑选作者和作品,实际情况则是作品在挑选读者,这通常称之为阅读门槛,它是作者专门设置的。理想读者的四种角色,既是作者精心拣选的结果,又是读者主动扮演的需要。读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大家都愿意成为忠贞不二的“粉丝”,随同恋爱中的少年维特一道,痛苦并幸福着。读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与作者频繁对话“共舞”,因为人与人之间就看能否说得着。当两个人的生活阅历、性格秉性和学识气度重叠交汇,互为映衬互为依托,这是一种熨帖。读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读者可以跳离这部“伪装成小说的政治读物”反对专制之恶的沉闷节奏,仍保留决定将窗朝向“托尔斯泰的风景”的自由,从而将多重解读或另类解读纳入自身的阅读旨趣。
极可能存在这样一个事实,当读者思绪与文本气息完美融合,意识到审美的某种陌生性和熟悉性,便可毫无障碍的进入内部探得珍宝,生发独属于个人的内在体悟。读格非《江南三部曲》,正值深秋时节,记得当初的阅读情景和心绪变化,很有些痴迷和着魔的味道,随手记下的几句喟叹,至今仍摇曳不止:“深夜无眠,起身潜读。当‘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一寸地消逝,像水退沙岸,又像是香尽成灰’一句落入眼帘,竟心驰神摇,浮想联翩,诸般况味一齐袭来,无端生出一丝悲苦。想昨夜梦游,曾遇旷寂禅寺、落日雪窗、缱绻归鸟,心中很是欢喜。此时此刻,万物凋敝,风叶飘黄,欢喜成了悲苦,而悲苦何时成为欢喜呢?”如此看来,实现文本的再次回返与意义重构,需要一点点机缘的光临。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固然不易,读者与作者的缘分建立就更加难得。特别是现代主义小说兴起以来,传统叙事结构正在逐渐瓦解,叙事“迷宫”、叙事“圈套”、叙事“蒙太奇”等手法层出不穷,故事性进一步弱化甚至完全消失。对某些读者来说,感觉如同进入鲁迅式的“无物之阵”,读懂文本已成为一种奢望。当作者主动退出小说,撤离全能的上帝叙事视角,以往的阅读心理习惯因叙事者声音的隐退被彻底破坏。作品人物的自我放任,“真实性”的严重缺失,导致文本内部潜隐的“主观声音、价值立场和道德判断”愈发难以找寻,期待唯一正确真理的愿景势必无法达成。
“理想读者”作为文学接受理论的重要范畴,它是一个辩证、动态的概念,无论如何描述、定义和划分,拥有中意的“理想读者”,理论上都是成立的。就作者而言,面对读者不能择一废三,更不能只为读者提供单一的阅读感受,其作品的读者类型,最好呈现科学平衡的结构分布。对读者来讲,阅读层级的提升只是时间问题,进阶之路似乎也不难寻觅,《阅读的故事》封面上赫然印着一句箴言:“在书籍铺成的永恒困惑之路,你必会遇见和你做同一种梦的人。”读者与作者之间,最好形成若暗若明的同构关系,呈现多重复杂的并生联结,因为一旦只剩下一种关系,其他的关系便隐没不见了,阅读就会失却许多旁逸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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