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约会”

□廖兴友

一年四季，岁岁年年，不论夏日酷暑，还是天寒地冻，父亲都会准时到成都东山五场之首的廖家场场镇鳅鱼巷一家小茶馆，和他的“老情人”见面。他俩“约会”的成本很低：见了面，各来一杯“三花”茶，每一杯一块钱，就可以坐上老半天。

父亲今年85岁了。他的“老情人”是小他一岁，60多年前跟他一起到西藏当兵的同乡何叔叔。说他俩是“老情人”，是我母亲生前开玩笑说的。玩笑归玩笑，父亲跟何叔叔关系太铁了，他们二人在一起的那种默契，那种惺惺相惜，那种形影不离，那种被风雨洗礼的历久弥新，即便外人看了，都好生嫉妒，何况我的母亲。

前几天，何叔叔的夫人生日，我陪父亲去参加宴席，何叔叔见到父亲，掏出一只医用口罩给父亲。关切地说，我们老年人这身子骨经不起病毒的折腾，要把自己保护好。

这是我第一次认识何叔叔的家人。我跟何叔叔的子女简短寒暄了一阵，各自落座。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在部队当工程兵，因公弄折一条腿，走路不便。

我正搀扶他到饭桌落座，何叔叔把我轻推到一旁说，我来扶他。我侧身站到一边，看着父亲心安理得地被何叔叔搀扶着往餐桌走去。

按常理，我本该陪在父亲身边，何叔叔由他的子女陪着照顾。可同样八十多岁的何叔叔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老。他对我说：“小廖，你让开，我要跟你爸爸坐一起。”

如果活一百岁，我的年龄已经过半，左邻右舍从叫我小廖，廖哥到廖叔叔，老廖。我对“小廖”这个称谓，已经感到很遥远和陌生了。但是，当听到何叔叔这样叫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变年轻了。

我乖乖地把父亲身边这个位置让给了何叔叔，挪到了父亲和何叔叔的对面落座。

成都的新冠肺炎疫情虽然得到了有效控制，但是何叔叔依然防护有加。除了给我父亲口罩，还特地请服务员拿来一双公筷放在身边。开席时，我才发现，何叔叔一边自己吃着，一边用公筷给父亲夹菜。清炖的，慢煨的，清淡的，营养的，维生素蛋白质含量高的菜，都被何叔叔一一夹着往父亲的饭碗里放。还不时地说：“你爸爸平时话不多，我晓得他喜欢吃些啥。”

桌子围了十多个客人，虽闹哄哄的，但何叔叔用了“你爸爸”三个字，显然这句话是对我一个人讲的。

平日里，父亲很少提及这位跟他在西藏解放初期，一起站过岗，扛过枪，杀过敌，打过仗的何叔叔。但是，有一件事情父亲经常提起。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已是瘸了一条腿的父亲和何叔叔一起从部队转业，被分到海拔4500多米西藏那曲地区班戈湖硼砂厂工作。父亲遭遇严重的高反，呼吸困难，昏迷不醒。生死关头，同样面临缺氧的何叔叔背着比他高出一截，已经奄奄一息的父亲，奔向厂区医院，父亲才化险为夷，保住一命。

父亲说，入伍之初，他跟何叔叔在济南服役。1956年6月的一天晚上，他跟何叔叔看完连队组织的电影放映，返回宿舍休息。途中，一群群萤火虫发出各种彩色的光，照亮了回家的路。大家兴奋得不得了，何叔叔不停地用军帽拍打飞舞的萤火虫，不慎把帽徽弄丢了。两人沿路找到天亮也没有找着。何叔叔忧虑心悸，父亲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帽徽摘下，缝到了何叔叔帽子上。随后，父亲遭遇批评，被警告一次。

作为父亲的老乡，何叔叔跟父亲一起入伍，一起在部队接受扫盲、接受革命教育，一起转业分到同一工厂工作，直至硼砂厂精简压缩人员，返回巴蜀大地。

回乡后的六十多年，父亲和何叔叔的来往从未间断。我家地处龙泉山脉，四季瓜果飘香。蔬菜果子熟了，嫩玉米番薯熟了，父亲就会摘上一些，带到街上跟何叔叔“约会”的茶馆，送给何叔叔，让他带回家，让全家人尝鲜。而何叔叔住在坝区，不缺新鲜鱼米，他会不时把刚从稻田里收割脱粒的新米，把从水田里抓的黄鳝泥鳅，鲫鱼大虾带到茶馆，让父亲带回家。在买肉凭票供应的年代，何叔叔送给父亲的这些河鲜，保证了我们全家的蛋白营养。

这么多年来，无论刮风下雨，父亲都会如约到茶馆跟何叔叔见面。父亲喜欢看战争片，十年前很流行VCD、DVD，何叔叔儿子在城市工作，他会把儿子给他买的一摞又一摞的碟片转手给父亲带回家欣赏。

两年前，何叔叔家因建设“欧洲产业城”拆迁，搬到青白江城区，跟儿子住在一起。青白江到廖家场有二十多公里，父亲原本以为何叔叔跟他见面的时间可能会少很多。谁知，第二天何叔叔却如约来到茶馆。他告诉我父亲，在搬去青白江之前，他就凭《老年人证》办理了区内免费乘坐公交车的卡。这样，他就可以每天一早坐车到廖家场和父亲见面，喝茶，打桥牌，喝养生酒。下午五点，再坐车回青白江。

今年春节期间，新冠肺炎疫情十分严峻。我作为家乡村（社区）疫情防控的第一责任人，郑重告诫父亲，他需要暂时中断跟何叔叔的“约会”。街上的茶馆也会暂时关门歇业。父亲不相信茶馆会关门，态度强烈地反对。为了让父亲死心，我开车把父亲送到茶馆，见茶馆大门紧闭，父亲还不甘心。说一定要听到何叔叔的声音才放心。我把何叔叔儿子的电话打通，两位老人在电话中，简短地寒暄了几句。父亲说：你们城里人多，千万不要出门哈。

何叔叔说，我晓得了，你家的樱桃、桃子、李子熟了，记得帮我留到！

四月底疫情得到控制，场镇上的茶馆餐饮陆续开放。我跟何叔叔儿子商定好时间，准备各自把父亲送到茶馆约会。两位老人高兴得像孩子似的，不约而同地从衣柜里找出几年前做八十岁生日的时候穿过的红衣服。五月一日一大早，两位老人在相隔三个月后重逢，一阵相拥，热泪盈眶。

何叔叔和往常一样，一边自然而然地搀扶着父亲走进茶馆，一边说，五一劳动节，我们把它当做建军节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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