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花衣

潘鸣（青羊区）

在我混沌初开的时候，映入我记忆画框中最早的温婉形象，理所当然是我的母亲。

母亲那时真是年轻漂亮。她在一所小学教语文兼音乐课，夏日里梳一对长辫子，每天身穿艳丽的花裙，在校园里像一只飞舞的彩蝶。

课余时间，母亲优雅地奏响一柄羊皮二胡，或欢快地弹起脚踏风琴，轻声啍唱那个年代的优美乐曲。这时候，母亲身边总是簇拥着一群同声合唱的小学生和年轻同事。

似乎曾经听大孃说起我祖上是县城里的望族，母亲在七兄妹中是幺女，受宠得很，成天被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好奇地想追问更多，大孃便闪烁其词了。那时候，关于前辈的陈年旧事总是隐浮暗香。在我幼年的脑海里，母亲早年的生活场景，除了炫目的花衣服，其他的都一片模糊，如同焦距不清的老电影。

人到中年，正是女人熏香的岁月，而我的母亲却被日趋沉郁的生活烟火味罩住了。我的三个弟妹相继呱呱落地，又恰逢国家遭遇严重自然灾害，我们的小家庭生活顿时陷入困境。母亲作为家庭主妇，为了维持全家6口人的基本生计殚精竭虑，哪还有心思和条件来贻养自己？那柄羊皮二胡被挂上墙壁，主人再也无心弄弦。她要精心计划煮每顿饭量几竹筒米，每日烧几块蜂窝煤。她学会了用糠草饲养鸡兔，让馋得眼绿的我们偶尔能尝尝油荤。她设法让父亲能就着豆腐干花生米嘬上二两高梁酒，自己每餐饭却总是最后上桌，碗里常是黄糊糊的锅巴饭。每逢年节，她会亲手剪裁，千针万线地给我们几兄妹各缝一件新衣裳。她自己身上的服饰却日渐黯淡，昔日的“花蝴蝶”那一抹风釆悄然消失了。

可是，母亲那颗爱美之心时不时地还是要萌动啊！

她喜欢节假日去逛县城，长时间流连于百货商场。她隔着玻璃橱柜，痴迷地欣赏石膏模特身上的华丽衣裙，眼神里满含羡慕。寒冬里，她还会用廉价的杂染粗毛线织成柔软的围脖或棉衣仿真“毛领”，给她自己和全家人系上一围温暖的斑斓。有一阵子，民间流行“的确良”。母亲犹豫再三，终于咬牙上街花几元钱为自己买回一截化纤布。新衬衣缝好那天，她兴奋地穿上身，展示给家人和邻居看，眼睛里闪烁着小姑娘般的光泽。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布料是极其普通的藕白色，上面浮有浅暗的印花。

我们陆续长大成家立业后，家境日渐宽裕。想起昔日母亲的辛劳艰苦和奉献牺牲，心里总是觉得愧歉，便常常劝母亲吃好穿好一点，真心希望她能焕发第二春，重新把爱美的感觉找回来。有一次回家过年，我们给她买了件衣襟上绣了蜡梅的暖色毛纺开衫。谁知她见了连连摆手：“人都老了，这么艳，咋穿得出去！”其实那时她才刚过五十。几个孩子团团围着她，甜言蜜语地哄着她穿上。她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终于答应随大家走上街头去“秀”一回。临到出门又迟疑了，坚持套了一件素雅的外衣，却佯装无意地让毛衣的襟领口露出一些在外面。

临近退休前，母亲不幸罹患脑瘤。在随后连续的大型手术和放、化疗过程中，身体迅速衰弱，到后期已轻度失智。但她那份爱美的天性，巨大的灾难和痛苦也灭绝不了！每次出门治病，她都要换上洁净熨帖的衣服。掉光了青丝的头上戴一顶乳黄色的针织无檐帽，那是妹妹根据母亲的创意为她特制的。她的衣兜里随时揣着一方洁白的饰花手绢，却并不用于擦拭；只是偶尔抖索着掏出来看一看、闻一闻，又抖索着叠好放回衣兜去。每当目睹这样的情景，我心里都禁不住一阵酸楚——那是不久于人世的母亲眷恋的最后一缕花儿的芬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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