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流沙河去世的消息,成都文艺界为之震动。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们纷纷写下感慨万千的悼词,叹息他的离去,追忆他生前的音容笑貌。字字句句,仿佛晶莹的沙砾,从生命遮挽不住的指缝间流走,流入永不停息的时间之河。
白鱼又名蠹鱼,蛀书虫也。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摘自流沙河著作《白鱼解字》之自序
他的心,和历史始终同频共振
他在成都穿过蜀都大道,走进大慈寺,穿过干槐树街走回文联宿舍的时候,那个瘦瘦的身体,缓缓的步态里,却有一种旁人无法替代的风骨。
流沙河一直很瘦,颀长而瘦,是很容易被称作玉树临风的男人的。但是这词似乎没有加到过他的身上,也许这是形容青年男人的词,我们没有见到过流沙河年轻的时候。
年轻时候的流沙河要用几本书来写,他的人生历程特别能够凝铸历史,也许真的苦难可以造就人心,尤其是一个有丰厚感知的中国文人。
当我们见到熟悉的流沙河的时候,他已经沧桑过后焕发童颜。他从来不喜欢用一些波澜壮阔的大词,他经常说自己瘦得像一根干豇豆。他的脸始终是云淡风轻的,他用的词越来越日常,越来越家常。
但是,他在成都穿过蜀都大道,走进大慈寺,穿过干槐树街走回文联宿舍的时候,那个瘦瘦的身体,缓缓的步态里,却有一种旁人无法替代的风骨。
他不算一个科班的古文字家,但是他吃透《说文解字》,对中国文字有极深的造诣,随意一字,便可旁征博引,讲述此字的前世今生。他给一家报纸写了一百篇文字专栏,让读者不由得生出中国文化的自豪感。
他不算一个科班的历史学家,但是他随便讲述一个历史掌故,也隽永智慧,让人有眼睛一亮的透彻发现。
他不算科班出身的古文学者,但是他信手拈来的古文,从经典到杂文,从笔记到野史,随处可见他对古人智慧的体悟和传达。
他不算一个科班的民俗学者,但是他讲出来的成都掌故,精微风趣,幽默动人。
他不算一个科幻专家,但是他给人讲述飞碟故事、穿越故事,就算你是一个资深飞碟迷,一样会感觉遇到了高手。
其实所有这些身份,放在他身上都不重要,都无所谓。也没有人问过他最受用哪一个身份。他的正式身份好像是诗人,他的诗宛如他的人,精粹炼达,浩瀚通幽。
还记得他在武侯祠和余光中吃饭,两个中国最有影响的诗人在一起,惺惺相惜,抚今追昔,又平实质朴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其实一个社会赋予一个人什么样的名分,到了流沙河、余光中这样的境界,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始终是一个向往真诚生活、向往自由飞翔的人。重要的是,他始终是一个关切人生,有一颗心的人。这颗心,尽管搭载了千年苦难,搭载了自身的悲苦挣扎,却始终不惧,始终愿意胸怀天下。一个人不能不在历史中存在,沙河先生就算粗茶淡饭,布衣简行,但是因为他的心,让他和历史始终同频共振。
一个人走了,可以轻于鸿毛,可以重于泰山。一个人走了,可以不带走一片风景,也可以带走一个城市的记忆。你会觉得,没有了流沙河,我们好像少了许多,这就是一个诗人的力量,一个儒者的力量,一种文化的力量。
红星新闻特约评论员 若峰
这个城市永远也不能忘记他
这种对文化人的尊重,在最寒冷的时刻,也能给读书人以温暖。一个城市的文脉,就这样得以传承。如今先生离我们而去,成都的读书人需要多么努力才能续上这千年的文脉?
11月23日下午3点45分,刚刚度过自己88岁生日的流沙河先生,最终离开了我们。上天非常残忍,有时候也嫉妒人的光辉。
流沙河对成都的意义不言而喻。在这个城市,流沙河会像明星一样被人认出。作家周成林在《爱与希望的小街》中,写他上世纪80年代初在四川省文联对面杂货店看到流沙河先生时的情景:“那是冬天,他系着围巾,裹了一件大衣,双手插在衣袋内,干瘪的核桃小脸我一眼就认出来。只是我生性不幸逆反,不论何时何地,遇到喜欢与崇敬的人,从不愿像超女粉丝那样大声尖叫释放什么激情,我从无追星习惯,也不热衷请人签名。所以,我只是偷偷打量他,内心激动,脸上平静。”
两年前,流沙河在腾讯大家讲堂开讲《诗经》,现场限制40人入场,虽然时间安排在周五的上午10点,最后进来的人仍超出了一倍。讲座结束,签名,访谈,已是中午12点半,流沙河先生想快步走出书店,但是被那些追星的青年拦住。他们要求合影,老先生也都爽快答应。
这就是文化。如今的中国,很多河流都消失了,在成都,很多以“桥”命名的地方,也找不到河了。但是,人们仍然愿意聚在一起听流沙河讲诗,讲这些在远古的河边发生的故事,是内心的呼唤,也是流沙河先生的魅力使然。研究《诗经》的专家不少,但能讲这么好的,恐怕还没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他不用看任何材料,引用大量原文而不出错,仅仅这一点就不是靠PPT混教室的教授们所能及的。
这是纯粹民间的传承,是一个读书人漫长坚持之后的自然修为。这种坚持最初是由于兴趣,最后则发展为责任。除了讲《诗经》外,流沙河先生还在成都图书馆讲唐诗,每次讲两三首。这是成都人最大的福利。
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课本里有一首《就是那一只蟋蟀》,就是他的作品。我着迷的不是这首诗的主体部分,而是前言——台湾诗人Y先生说:“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一只。”课本的注释告诉我,Y就是余光中,中国台湾著名诗人。
这是我对流沙河先生的全部印象,等我到了成都,知道他是本地的一个文化名人,很多餐馆、书店的店招,都是他写的,包括我最喜欢的“弘文书局”。他以自己的方式,滋润着这座城市。
他是这座城市的孩子。1956年,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要留他在北京工作,他说不,不愿做北京人,“但愿循我灵魂之所安恬,做我的成都人”。
在成都北郊凤凰山,白天他不得不学习《红旗》,但是在夜晚,他仍然可以挑灯苦读《说文解字段注》这样的古籍,所谓“百日红旗瞒场长,晚窗偷得读书灯”。他的幸运,还在于能得到像车辐这样的老先生的支持。上世纪50年代,流沙河出第一本诗集,送给车辐时就写着“车辐吾师指教”。车辐不但知道他读书,在他劳改时,还帮助他拉车,“派来助我拉车的人多矣,唯先生最卖力”,“背心短裤,满脸汗尘,仍有那么多曲艺界乃至川剧界的老朋友向他鞠躬问好”。
这就是文脉。这种对文化人的尊重,在最寒冷的时刻,也能给读书人以温暖。一个城市的文脉,就这样得以传承。如今先生离我们而去,成都的读书人需要多么努力才能续上这千年的文脉?
想起前年一次讲座后乘车送沙老回家,他告诉同车的学生石地,让他多安排一些讲座,加快速度。石地说,加上图书馆的讲座,现在你每个月有三场了。沙老笑了:“我怕来不及。”他虽然豁达乐观,但是内心一定也有一种紧迫感,想抓紧时间多为这个世界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他是这个城市真正的守护者,这个城市永远也不能忘记他。
红星新闻特约评论员 张丰
远去的书斋和田园 清亮的人格与风骨
□何世平
沙老面对苦难,从没有怒目金刚状,而是用隐忍,用体认,用幽默,睥睨时光。他常常自嘲,也常常自省。
11月12日(上周三)下午,我去华西医院呼吸科看望过沙老。出人意外,沙老那天面色还那么红润。当时握住手,温润如旧。
本以为只能陪着沙老默坐一会儿,不想沙老拉着我的手,说话了,声音很小,但很清晰:“北新街44号,几十年过去了,真像一场梦呀!”
成都的北新街44号,紧邻春熙路,是原来的成都市文联及《青年作家》编辑部办公地址。上世纪八十年代,那里是成都文学界的自由沙龙。沙老的《锯齿啮痕录》和《庄子现代版》最先就是在《青年作家》连载的。
我一直认为,沙老不仅是一位诗人,他是一位士。
人们常常说士,说士大夫,在小说中,在影视作品中。真实生活中,士的形象,士的品格,士的精神,很少见了。在台湾,有一位余光中。在四川,有一位流沙河。
士,产生于春秋战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者和传承者。他们是最底层的贵族,也是最高级的百姓。他们以其异于常人的品格、气节、学识、才能,坐镇风流,领袖时尚。士,不仅有远去的诗歌、书斋和田园,还必须具有清亮的人格与风骨。
沙老面对苦难,从没有怒目金刚状,而是用隐忍,用体认,用幽默,睥睨时光。他经常去青石桥买菜,顺路进编辑部聊天。有一天,提着一个铜水壶进来,说要搞厨房革命,变铝壶为铜壶。“文人只有一样值钱,就是脑袋。听说长期用铝壶烧水,喝了要老年痴呆,赶快赶快换铜壶!”
沙老常常自嘲,也常常自省。有一次来编辑部,讲当年与车辐一起拉粪车进城,羞愤不已,一直埋着头,怕见熟人,而车辐则四处张望,一幅劳动光荣的幸福模样,见人就打招呼。他直言自己没有这种心态心境。
后来,他把《锯齿啮痕录》和《庄子现代版》交给《青年作家》连载,一期又一期看过,我们这些年轻编辑终于悟到了:幽默是有强大的力量的,安宁也是有强大的力量的。
今天怀念他,想起他的一副对联。上联为祝枝山诗句,下联为陈独秀诗句:
坐起忽惊诗在眼
醉归每见月沉楼
此时此刻,此景此情……突然觉得,说再多也无用。我怀念沙老的心情就浓缩为一句话,作为结尾——
沙老,走好!
(作者系原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原峨眉电影集团董事长)
走过曲折坎坷 获得人生真谛
□梁平
沙河先生年事越高越有仙风道骨,越有大儒气象。
这个消息已经折腾了一上午,各种祷告和期待都是希望能够发生奇迹,沙河先生能够挺过这一关。最后沙河先生还是离开了我们,用先生自己的话说,到站了。
沙河先生是《星星》的元老之一,《星星》几十年在中国诗坛的影响力与前辈们名字里的光芒,比如血液,比如骨肉,密不可分,拆卸不了。沙河先生是《星星》永远的骄傲。
我从重庆到四川成都工作快二十年了,其中在《星星》的十几年,沙河先生已经退休,那些年每个月签发工资单就能看到先生的名字。我给先生说过,叫他不要跑这么一趟,由办公室给他把工资送到家里,沙河先生不答应。每次沙河先生来编辑部领了工资,路过办公室在门口挥个手就走了,说不打扰我们工作。
这么多年,先生从来不给单位提要求,从来怕给别人添麻烦,不要我们给他过生日,不要我们去家里看他,更没有指手画脚干涉过我们的工作。《星星》的老人们都是这样一个风格,这样一个传统,让后生们一直觉得特别敬仰,也觉得心有内疚。
我曾经说过,沙河先生年事越高越有仙风道骨,越有大儒气象。先生真的走了,他的一生有过曲折和坎坷,但他在经历曲折和坎坷之后,获得的是人生的真谛,那就是一辈子干干净净地作文,干干净净地做人,留给我们的也是干干净净的文学庇护和人生庇护。
(作者系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
我将怀念的话语捻成细沙 \ 点点洒入你归去的河流
诗人许岚悼流沙河:
一个良知不眠的归来与出发
小雪无雪。
一朵雪,在一国草木
与山河之上。
结晶成一曲魂
人间的锯齿,曲水无痕。
锯木灰灰
是一片片簌簌的追忆。
故园一别
金堂的哪一只蟋蟀啊。
才是这个初冬的
悲鸣。
一粒粒钉子,柔软地
扎入一位诗者的丹心,将他装帧成册
他的理想,与星星一起烛照
诗路花语。
是一朵雪一生的游览踪迹
是这个世界。
一条河,一把骨,一种爱
一个良知,不眠的归来与出发
魏明伦忆流沙河:
六月的合影,成最后的纪念
昨晚,得知老友流沙河离世,“巴蜀鬼才 ”魏明伦给红星新闻记者发来了两张他与流沙河先生的合影——那是今年6月,他和夫人去流沙河家中拜访时,与流沙河夫妇一同拍下的合影。
他说流沙河:“成名最早,受苦最多。改革开放之后,他最超脱,最淡定,最返璞归真。他在隐逸中治学,在治学中创新。从诗人转为学者,研究庄子,研究文字训诂、研究古典诗词,坚持到成都市图书馆给大众讲学。晚年著作丰厚,成就独特。”
流沙河和魏明伦的患难渊源,从1957年便开始了。 魏明伦回忆,当时还是青年的流沙河因其托物言志的《草木篇》遭受苦难,少年的魏明伦则作“不平之鸣”,写杂文《台风篇》,与《草木篇》呼应,并用“魏苍虬”的笔名投寄《文汇报》。该篇文章并没有被发表,但魏明伦依然因此受到牵连,加上其他原因,被罚往农村劳动三年。
直到改革开放初期,他才从被退回的档案中拿到《台风篇》手稿。这篇记载流沙河与魏明伦患难关系的“文物“原件,如今存放在魏明伦文学馆里展示。在流沙河夫人吴茂华出版新书《草木之秋——流沙河近年实录》,书中收录了“魏明伦律诗”,也专门谈到流沙河与魏明伦的友谊。
红星新闻记者陈谋
网友怀念流沙河:
@2019慢慢过 理想使你微笑地观察着生活;理想使你倔强地反抗着命运,理想使你忘记鬓发早白;理想使你头白仍然天真。
@作家肖永乐 流沙归河,“蟋蟀”从此独叹息;“豇豆”摇落,谁来续写草木篇?凝成水是露珠,燃成光是萤火。愿流沙河先生一路走好!
@龙猫君keep_fit
理想使你忘却鬓发早白
理想使你头白仍然天真
@野性指南
依稀记得高二学了《逍遥游》之后,对庄子起了莫名的兴趣,就去找相关的书来看。流沙河老先生的《庄子闲吹》让我耳目一新,受益匪浅。我们是陌生人,但我是您千万读者之一。感恩,走好,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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