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蓝
正是由于火,铁匠们才能将铁块
铸成美妙的形状,他们思想的形象:
没有火,任何艺术大师也不能使
黄金呈现出最纯真的色调。
不,无与伦比的凤凰也不能重新再生,
除非经历烈火的煅烧。
——米开朗基罗《十四行诗》第五十九首
(资料图)
欲拔未拔的剑
本文标题本应该去“者”,是缘于迅翁早有高文在上,真怕怠慢了。反过来想想,在道与器的辩证中,学理早已顺溜分明,学人早已衣衫笔挺登堂入室,分野直如剑上走水。可一旦由国学步入国术,进入剑文化的主殿堂,学人就立场不稳把持不住了。他们惮于赤脚从锋刃走过,几乎有一种本能的头尾倒置之能,一揖倒地,冲着剑的名头纳头便拜,那些背诵得滚瓜烂熟的形上之论立刻坐忘,“人驭剑”变成了“剑驭人”,所以,我们目睹了太多的神剑之歌。
人们熟知的是,吴越之尚武之风由来已久,早在春秋时期,“轻死易发”、“好相攻击”,已成为吴越民风的凌厉特色。吴人尚武,最突出的表现形式是“好剑轻死”。在专诸大侠飞鹰一般的罡风之后,还有一件著名的利器,那就是鱼肠剑。剑因人而雪亮,人因剑而影响深远,剑与人互为彰显。鱼肠剑的名字的来历有两个说法,一是出自《史记》因剑出鱼腹一说,但司马迁中并未直言这把利刃之名,仅以“匕”称之;后来《越绝书》(东汉·袁康、吴平编撰)明确指称此剑名为“鱼肠剑”。还有就是沈括《梦溪笔谈》里的说法。鱼肠以团钢铸就,剑成则现纹路,因类鱼肠,故得名。暗示鱼肠剑为钢制。
但是,存世最早的方志史书《越绝书》卷十三《外传·记宝剑》记载:“昔者,越王勾践有宝剑五……当造此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乙下观,天精下之。欧冶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庐,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吴王阖闾之时得其胜邪、鱼肠、湛庐……时阖闾又以鱼肠之剑刺吴王僚。使披肠夷之甲三事。阖闾使专诸为秦炙鱼者,引剑而刺之,遂弑王僚。此其小试于敌邦,未见其大用于天下也。今赤堇之山已合,若耶溪,深而不测,群神不下,欧冶子即死,虽覆倾城量金珠玉竭河,犹不能得此一物。”这就明确指出,吴越名剑都是青铜剑。青铜剑是否能够洞穿三层铠甲?一直引起人们的热烈追问。鱼肠剑,一名鱼藏剑,名字来历,一说是由于剑身上的花纹有如鱼肠,凹凸不平,因此得名。另一说是由于它小巧得能藏于鱼腹之中,“鱼肠”之名,亦有写做“鱼藏”者,乃状其剑短小精悍,于鱼腹可藏匿。宋人以“鱼肠”为剑身之花纹貌,实则大谬。据传是铸剑大师欧冶子为越王所制,他使用了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得天地精华,制成了五口剑,分别是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和巨阙。
鱼肠剑既成,善于相剑的薛烛被请来为剑“把脉”,薛烛的眼睛十分“毒”,他感受到了鱼肠剑中蕴藏的乱理和杀意,回答道:鱼肠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后来越国进献宝物于吴国。剖开了一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
可惜的是,历史上有很多欲拔未拔的剑,这样的剑成了一根温度计。冲冠一怒的人,他的剑在鞘中已经等待太久。就像闻到杀气的战马,急不可耐地用蹄铁在地面刨出火星。剑嘎嘎地在力的迟疑中,渐渐的,变成了锲入黄铜鞘口的锯声。这样,剑嘎嘎嘎地啃着自己的兄弟,剑在鞘身反复摩擦,登徒子一般展开了它那革命的阳具。但拔剑的人渐渐在怒火的边缘感到了冷意,他主要是在权衡,平息愤怒的代价,自己是否拿得出。这样,他就被一个算式算迷糊了。准确点说,他畏惧。剑,被按回到暗水之下。但剑的潜泳技术并不高超,它们积重难返,是被委以重任的方言。大量的欲望在分泌,在谋反,在哗变。许多名剑的一生,连一次也没有被拔出过,就锈死于鞘。或者在某个著名的尸体边安卧,与那些“拆骨为刃”的肋骨隔衣相望——相看两相厌。这就像石达开的翼王之剑,被死对头四川提督唐友耕缴获,后来就陪唐友耕在成都浆洗街大墓里殉葬;而一般的安排是,剑被鼻烟壶、青花瓷、黄花梨雕件拥簇着,成为古董架上只能看不能摸的辟邪神器。而古董店里回荡的阴骘之气,进一步加剧了剑与尘世的距离。
某一次,欲拔未拔的剑,突然看到了大光。手臂颤动之下,光的世界是摇晃的风景。剑明白自己体内,有十万只马蹄敲打出来的鬼火,足以浇熄天上的光。剑光不是神赋予的,而是被尘世的恩仇淬就的。但事情到此为止,剑又被心事重重的人按回到黑水……人与剑相隔。剑从水下瞻仰人世,剑身轻易被水折断;上面的衮衮诸公啊,挺胸腆肚如孕妇,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他们被剑身放大,成了人物。成了大人物。
所以,逞口舌利剑的人,就不要伸手去乱摸。摸到的是剑而不是笔墨,容易自乱心智。
我就是这样一个旁骛之徒。我的书房里挂一把剑。一晃,二十多年了。但剑并未晃动。
书读得太累,就有一种拔剑的冲动。我有好长时间没有去唤醒它了?剑柄蒙上了一层灰,不但是雾霾天气的罪恶,也是我疏懒、血气渐失的物证。我把剑取下,手指扣紧,掌心略空,灰尘的滞性恰好使我毫无粘腻地掌握它。
现在,我装模作样,煞有介事,想着丹田,想着意到心到,想着从脚后跟到腰部发力,想着剑乃手臂的延伸最后是手臂与剑均不见……熟能生巧,一日不练手生,心中无剑,对这些城府极深的口诀日久生情,很容易发展为癔症。好在我也仅仅只能把剑抽出,剌杀一番雾霾空气,就怏怏插回剑鞘。但冷兵器时代不同,人们相信剑乃是寄托的发射架。投笔从戎的书生,或一手执笔一手仗剑的文人,比如李白、辛弃疾、谭嗣同、秋瑾等等,总让我感动不已。书生剑气,一直为我供给“活着”的血气。是的,我们有太多的话语一直处于图纸和计划阶段而束之高阁。目睹一些弱智与弱力的骨殖,轻易就被消费主义吞噬得无影无踪。我追忆那些回荡在冷兵器时代的热血,是以怎样的狂啸和公正,沐浴一代又一代的凡人成为英雄,然后静寂地视死如归……在一个缺乏文化的年代,武化是最好的老师。金属与死亡一再证明这个铁血法则。
红锈爬上剑身时,龙泉山的桃花正将火烧云举高。当锈的裂纹漫过剑脊,死去的父亲从空中俯照,把我的骨头照成蜡。剑刀挂在墙头,任铁锈将它全身染红。夤梦而动的兵戈,从午夜的深水里伸出头来,大口的呛血。不知道,剑何时溜出房门,干了一桩路见不平的事,还是某个动机暧昧的事体,把自己钉在刃尖吃痛,渴望成为受难者,或者,剑在溶化。钟摆停在往昔的恩仇中,铁的怀疑气息,与狂奔的桃花在室内游走,让墙壁上的影子,比朋友还多,结构比爱情更稳定。我想弄清楚,在桃花的掩护下,锈如何,安然走过锋刃的独木桥?今夜,我肋骨剧痛,一股大力让我浑身是冰,莫不是,那蛰伏的夙敌,已经埋伏在窗下?
这是虚构的——不过是我的“私人梦”。
剑是冷兵器时代的脊梁,古汉语习惯以帝王之尊来比兴武道利器,于是剑乃为“百兵之王”,但也可弑王。在各国历史上,都有关于统治阶级将“剑”作为权贵象征的记载。尤其是在中国,譬如秦始皇统一全国后要必然铸一把“定秦”剑;曹操打仗的时候一定要佩带一把“倚天”剑,就连黄帝的下属,也不忘给这位华夏民族的祖先配上一把“轩辕”剑。
剑是“百兵之君”,炼成君子不易,铸剑者却铸下了一段段匪夷所思的传奇。干将、莫邪、欧冶子等人的传说世人皆耳熟能详。鲁迅最钟爱的便是心血之作《铸剑》。1936年2月1日,在给黎烈文的信中,他说:“《故事新编》真是‘塞责’的东西,除《铸剑》外,都不免油滑。”时至今日,当剑已随那段漫长的历史一道沉入了记忆死水,还会有铸剑者在挥舞大锤吗?
有!
站在剑刃上抚摸脚踝
网络上,大凡写有点重量的帖子就叫“打铁”。但活着的打铁者远非这般轻飘。蜗居在成都市九里堤南路一间老旧民居内的龙志成老人,举起了满是老茧的双手,对我大喊:“我是铸剑者,姓龙,名志成!你是哪个?报上名来。”
2007年深秋,成都市作协主席何世平与《成都晚报》副刊部主任卢泽明,决定联合主编一本反映成都平原民间手工艺现状的田野实录,后来出版了,定名《成都的三十三双手》。三十三道梁来三十三道弯,当然了,三十三条羊肠之外,还有奇绝无俦的“三十三剑客图”。可见,书名暗合了一个吉数。
我决定采访龙志成。
龙志成矮小,并不单薄。他的体格很像茶马古道上的背夫,常年近300斤的负重榨干了他们的全部脂肪与疏松,皮肤呈现出楠竹扁担的一派熟铜色。他干笑几声,喀喀喀,额头皱成一片烂布,有点病态。他住的房子是一栋破旧的居民楼,灰头土脸。橱窗对面的墙上,两幅巨大的草书:“剑”和“龙”,并配有两副对联,其中一副是:
试锋昔传欧冶子,论剑当推西蜀龙;
巨龙腾飞凤展翅,我铸宝剑树国威。
措辞通达,颇有硬气。不足15平方米的卧室其实是一间兵器库。刀、剑、棍、戟……这些傲慢的利器闪着光,幽蓝漫游,白光低回,金属断口特有的一种烂银色,以及兵器长期安卧散发出来的一股惰气。他的生活用具就堆放在一角,深吸一口,还有剩菜的味道。
从1979年开始,龙志成先生前后铸造了数十把钢剑和若干其他兵器。剑基本上被美国、英国、德国、日本、瑞士、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以及中国港台地区的知名人士收藏。龙志成自己只留存了四把。那不但是金不换,而且旁人不能摸,看一眼就算福气。其他兵器则是老人铸来练功。
剑高高在上,就像婚姻中攀上的高枝,不但考量繁琐而且极难侍候。
为什么要铸剑?
龙志成的重庆口音极具爆破力:“说来话长……有不少媒体报道过,说‘我因见女儿习武所用之剑太差,所以自铸宝剑’。其实是他们不懂我。我是干啥子的?你恐怕也不晓得。嘿嘿,我是吃机械设计加工饭的,我不但懂铁,我也懂钢。不懂钢铁,还铸个锤子的剑!”
“另外,我退休了,除了钢铁,我实在不太懂别的。跟人打交道不像与钢铁,人海中很多龟儿子,滑头得很!钢铁多听话啊。铸剑一举多得,所以说做就做。”
铸剑不是削木头不是造锄头,哪里是一个外行说做就能做?曾经有一则新闻报道附会说:“龙志成自称‘铸剑之术得自梦中太上老君所授’。”听我一说,龙志成脸上那片烂布褶皱大张,一如绷紧之绸,双目精光四溅,在我脸上扫了一个来回。然后,他又回复到烂布松弛的表情,笑了。是一种干笑,有点抽搐。他转身打开一个旧柜子,取出一大摞图纸,摊开让我看。
这些都是龙志成当年在机械工厂工作时亲手设计绘制的机械构造图。齿轮、曲轴、连杆、模具、凹槽……
老人回忆说,自己1928年生于重庆。8岁时父母病逝,自己靠做学徒长大。1949年12月他参了军,随部队进驻西藏,后来长期驻守在中缅边境。1955年龙志成复员到成都木材加工厂,依靠自学很快由一名工人成为了厂里有名的技术师。没有上过学,但一心想要做发明家,这不是明摆着要挑战人才体制吗?好在提倡积极革命为共产主义贡献聪明才智,他自学,终于在三十岁上成为工厂的技术骨干。发明的多种仪器后来都成为了工厂的特色产品。但贡献一多,他就被盯上了。文革期间,被革命者扣上了“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的帽子,被批斗了整整10年。
龙志成说:“龟儿子些整我。我不是资产阶级,也不是啥子权威,我是一个善于动脑筋的人。”
龙志成于1979年51岁的时候就病休了。为了治病,他一面求药,一面随好武的女儿开始习武。铸剑的念头浮出水面。
不要牛皮哄哄,云遮雾罩。龙志成铸剑,使用的不过是工厂金属加工的程序。
第一个步骤是设计图纸。大到剑身,小到剑柄上的花纹,他都有详细的方案绘制。耐人寻味的是,绘图的参考资料,他参考的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流水线上的兵器,而是传统书籍上关于铸剑林林种种的记载。历经多次失败,终于在开始铸剑7年后的1986年,他完成了第一把宝剑——龙氏剑。他不懂小资们的“七年之痒”,他只有七年之痛。
绘好图纸后,第一要务就是选材。在他看来,剑最好的钢材不是千锤百炼的国粹,乃是德国产的轧钢。挑选好上好的圆钢条放到用泥石砌成的炉里烧制,扯动风箱掌握火候。这时就要严格注意钢条被吹红的颜色,太亮则温度过高,太暗则温度不够,要颜色发白;同时也不能局部发白,要颜色一致。如果火候不到,受热不均衡,剑坯的钢性和韧性就会出现问题。要么太硬要么太软,最终结果就只能丢弃。
在我看来,龙志成不是一个一门心思要从古文化的汁水里打捞利器的人。他从“坚船利炮”身上剜取了一块骨头,用的方式俨然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也不怕被人指责为“溃夷夏之防,为乱阶之倡”。他渴望从一个非传统的突然角度,凿壁偷光,亮出一击反手剑。
还是回到他的操作步骤。
待火候到位,他立刻钳出钢条,用重20斤的大锤敲打。直至其温度变冷,再投入火中烧炼。如此反复,直至打造成剑坯。紧接着磨制宝剑的大致轮廓,若发现缺陷,立刻再热锻纠正。
这让我想起哲学大师加斯东·巴什拉的话:“在人类以前的获得物中,最大的伦理性获得物就是劳动者的大锤。以破坏为目的的暴力因为有了大锤才变成富于创造性的力量。从为了打杀的棍棒过渡到铁匠的大锤,在这个过程中,存在着从本能达到最高伦理性的全部过程。”
我有一点从书本得来的淬火常识,知道一些铸剑师往往选择菜籽油作为淬火介质。理由是菜籽油沸点高、热容量大,聚合和氧化速度较慢。据测定,菜油的淬火冷却速度160℃/秒,矿物油为100℃/秒。在没有专业设备和专业调和淬火油的情况下,菜籽油是非常不错的选择,大部分碳钢和部分合金钢均可使用。当然,事前必须对菜籽油进行处理,保持水分在0.3%左右,淬火中可延缓聚合作用和氧化作用的发生,从而增加使用次数。对这些“纸上学问”,龙志成皱了皱眉头:“菜籽油淬火是传统锻剑习惯,我不大用。因为我使用的钢材已经很好了,无须脱了裤儿打屁。”
以上工序完成后,即将进入最后一道同时也是耗费时间最长的一道工序:精磨。
对此,龙志成解释:“宝剑有菱形四面,每次剑面打磨回合次数、力度轻重缓急要一致,否则剑面会扭曲变形、厚薄不均,由此前功尽弃。剑面也需如明镜光彩照人,不能有一丝瑕疵,因此每一面都需手工打磨几万次,次数不能有丝毫偏差。”为了避免出现丝毫马虎,龙老收集来一大堆硬币,提神凝气,摒除杂念地打磨,每个剑面用特制的磨剑工具磨足1000次,便放一枚硬币在一个空罐头盒子里。够了1万次就在墙上画一笔,一个“正”字就等于5万次!磨一把剑就至少要写下4个“正”字。如此科学的计量法,好像也不是古法所推许的。但在甲骨文里,“正”字上面的一个小方框代表了古代的城郭,下面的“止”表脚,引伸即许多人一起去一个城郭,意思是军队出征,攻打城池。所以“正”的本来的意义就是“征”。作为汉语记号的“正”字,暗含兵戈。
磨剑台位于阳台,他年老力衰,已废弃不用。那是一座长、高各约3尺的木架子。磨剑台面是一整块乌木雕成,一头设有螺栓固定剑柄,中间突起一个凹型的槽,用于放置剑身。龙志成抽出一柄废剑,放到槽中。双腿拉个弓步,左手帮紧一砂石,右手运劲,从剑尖开始向前磨:“千万不能停顿,运力要均匀。”在磨剑槽的左边,有一个深约一寸的笔直沟渠,刚容一指。护剑人张磊说:“这是龙老师的左手小指磨出来的。”
剑身如此难得,剑鞘和剑柄又岂能有丝毫马虎?他选用的是乌木作为原材料。乌木在四川盆地均有出产,就是价格高昂。由于剑鞘粘接技术要求非常高,又因乌木本身的质地,粘接稍处理不当,就会使整个剑鞘变形。龙志成经过4年的研究,发现乌木的质地会因季节及温、湿度的差异而发生轻微的变化,他就依照自然的变化设定出最适合当时木质条件的粘接方法。遗憾的是,个中细节老人说太过复杂不愿多谈。这种保守,可以理解。
至于剑鞘和剑柄的花纹,老人一般选用熟铜作为原料。先在图纸上设计,然后制造专门的样品器皿,将熬好的铜汁灌入其中,冷却后取出便成。龙志成取出一枚特制的大钢钉,用铁锤在剑身上敲打。原来竟是预先写好字后,再一点一点敲打出来的,凹凸错落,煞是好看。
老人说,为了配合剑的古色古香,他特意花了两年时间学习篆体书法。
剑铸成,还不能放在鞘内任其生灭,必须“养剑”。龙志成常常会带着它们去到名山大川,让它们充分吸收阳光、雨露和天地间的精华。譬如他最后铸成的“龙腾剑”,就曾经到过青城、峨嵋、金山寺、真武观等等地方“一游”或“数游”。见四周无人,他偶尔把剑拔出,一晃一抖……像一个影子,可以站在剑刃上,弯腰,抚摸脚踝。
失去了恩仇的世间
1986年,老人历经8年所铸第一把宝剑面世,被一些武学权威誉为“天下第一剑”。这其实是国人的礼数,但较真者不满意,在“第一”上发难。媒体反复炒作,龙志成爆得大名。他顺水推舟,建立了国内首家民间宝剑制造社——龙氏宝剑社。内地、港台武术界,以及海外多个国家的爱好者均来求剑,武术界繁文缛节尤多,麻烦就来了。龙志成有点恼火,干脆关闭了剑社。
他成天叮叮当当,把家里当铁匠铺,疯子也会被治好,谁受得了哇?1988年初,他焦躁,显得急不可耐。干脆离妻别子,独步遍寻成都荒郊野外,最终在东郊塔子山下一个草木丛生的荒地上,搭起一间仅能御风的破木屋。以至于后来他搬迁到九里提以后,邻居们无人不知道这个“龙大侠”,转过脸就小声解释:“其实是个不顾家的疯子。”他选择的炼剑之处,其实是沙河边的一个丛林荒地。他用黄泥石头筑起一个炉灶,既做饭,又炼剑。就在这里,龙志成开始长达十年的隐居生活。这在普遍安于脑满肠肥的成都绝对是个怪物,就是放眼中国能有几许?可是这样的人注定无法“感动中国”。十年造剑的隐居生活是非常孤单寂寞的,白天静寂无声,夜间风声雨声,他要集中心神,一人做起古时穷毕生精力乃至生命才能完成的绝世之作:当铁匠做剑身,当铜匠、银匠做装饰,还要当木匠做剑柄、剑鞘,当画家设计图案,当书法家刻字……1980年代末期,他的一把铸剑至少要卖2000美元;后来定的价是5万元以上(人民币)。当然,龙志成也未能免俗,他向一些“名门正派”的掌门人赠剑,自然是希望以此扩大影响。比如,中国武术研究院副院长蔡龙云大师在得到武术界人士的反映后,特意试用,后致信龙志成:“有人说价格太高,但剑质量确实也一流……”
抽刀断水,拔剑裁云,剑穗带起的痒意,已是绝好的“报料”。这也意味着,一个人学会了锻造利剑和锁链,他可能用剑斩断锁链,但未必有能力“断臂求悟”。
龙志成铸剑成了,武道也在同步推进。他曾先后获得过包括武当武术大会在内的五项武术金牌,入选了《中国当代武术名人录》。并依靠修炼自创的“武当龙魂养生功”,多年的痼疾竟不治而愈!
他继续寻找着“赠剑”的大目标。2004年6月,龙志成因为一桩“收藏之争”,动了心火,引得他暴跳如雷。
青城山举办道教文化节,吸引了海内外人士关注。龙志成事前表示,要向大会组委会赠送一把剑。14日一早,他身背宝剑来到青城山。不料,他突然改变了决定。
他的解释是:“当初是他们(指青城山武术界管理人员)来向我求剑,作为道家弟子,我为道家文化节首次破例,特意赶制‘青城剑’相赠。谁料到竟然因为他们内部争执剑的所有权,上午还专门开会商议,我的剑是为文化节所铸,不是为哪个人铸的!这是我最后一把外传的剑,只有等有了有缘人,我再将剑传给他!”
口水无法将剑浮起来,漂木一般进入觊觎者彀中。这把“青城剑”,依然被他带回家。秘藏,也是不准看。
我提出看一眼,龙志成沉默了一下,打开“青城剑”剑匣。里面躺着一柄三尺长剑,乌木剑鞘,剑柄缀一条鲜红丝绦。他抽剑,一抖,剑尖没有因大力摆动而盘曲,没有盛开我想象中的朵朵剑花,他铸的剑显然比寻常的武术剑重而硬,因为表演用的武术剑重量一般不超过2市斤。光,一点一点大起来,狭窄的房子宽了,光影交错之下,菱形剑面如镜光交错晃出一抹云烟。立定,剑就无声无息,全然是钢蓝之静,全然没有张艺谋《英雄》当中被油漆匠的荷尔蒙鼓噪起来的截云断雨的剑气,也没有激荡在李安《藏龙卧虎》里电镀克洛米的纯西洋弹簧钢片儿发出的破风“龙吟”。剑,有点儿木头木脑,油盐不进,轻轻缩回剑匣,像小袋鼠安然回巢!
新加坡岭光国术研究社创办人林振钦先生与世界武术名家周树生先生同为周家拳弟子。2012年的闲聊中,林先生提及欲购一柄蜀中铸剑名家龙志成道长所铸之剑赠送给周家五虎纪念馆。周树生先生刚好有一柄龙志成道长所铸的“龙王剑”,自己珍藏了十多年。周先生认为:自己出生时恰是龙年,周家拳创始人是周龙,“四龙”聚会,是否冥冥之中的天意?他毅然将心爱的龙王宝剑赠送给师弟林振钦,成为周家五虎纪念馆镇馆之宝。“龙王剑”是龙志成所铸的龙腾、龙凤、龙王等宝剑系列中的得意之作。剑净重7斤,长1.1米,青光闪耀,沉郁而不压腕,剑身硬而不僵。但单说“龙王剑”的重量,就不是那些风声大作的表演者能够使用的了。
……
铸剑是对钢铁的赋形,是给钢铁以生命的炼金术。用米开朗基罗的话来说,是“铸成美妙的形状,他们思想的形象”。
不知道米开朗基罗是否制作过兵器?他的确是把自己的思想锲入了雕塑。龙志成自然没有大哲如此丰富的内在储备,也没有古人往剑身注入繁琐神话甚至幼儿精血的文化镶嵌技术。他突然说:“我有点厌烦铸剑了。剑剑剑,别人听成了贱贱贱,我就是不近人情的剑,挥断了多少情丝?还铸个锤子的剑!”
剑寂寞,决绝之剑寂寞,铸剑寂寞。但更寂寞的,却是一个失去了恩仇的世间。
现在,时髦的玩法已经涉及到体力活的领域,比如陶吧、木工吧就很红火,连遁出都市生活的“铁吧”也铿锵开张。周末,几位朋友约我去打铁。一想起铁,我的心就会被刺痛,一种温暖的痛。它离我最近,后又离我最远,现在我要如磁石那样把它找回来。郎费罗在诗作《乡村铁匠》里用了一句奇妙的话:“铁匠是个魁梧的壮汉,一双大手真有力气;在他雄健的胳膊上,肌肉就像铁打的一样。”龙志成根根肋骨冒起,像捅条。那些软质的、塌陷的、懦弱的的物质,唯有在铁的灌注与逼近之中,它的性质改变了。至于汉语语境中是否会出现郎费罗所希望的结局——“这样铿锵作响的铁砧上,可以造就出火红的事业和思想”,那就另当别论。
而在我的修辞感觉里,铁剑固然比钢剑更软,但因人为注入的地气更多,铁比钢更具诗意。钢剑有点像明星,铁剑则是黑客。这个道理,也可推至暗光远去的青铜剑——那是无名——杀人越多就有了名头的时代。
2013年4月,青年作家王希告诉我,龙志成先生在2012年已魂归道山,薪尽无传,其铸剑一道绝响巴蜀。
剑存,人去如剑气,绕指柔。
在成都的浣花溪,龙志成完成了真正意义的“浣花洗剑录”。
2009年夏天,我改写完《复仇之书——中国历史上的侠义传奇》一书后,去了一趟苏州虎丘。不但抚摸了被“剑文化”在“试剑石”上深深凿出来的剑槽,又被拥挤不堪的人流推向“剑池”,拍了几张照片就又被人流拥开了。“剑池”正好排干了水,几个工人在开挖污泥。在这个“剑冢”里,那些流传数千载的传说,均在池底的污泥里找不到半丝根须。我不禁想起自己幼年做过的一件大事:一个邻居送给我一把自己制作的短刀,我不懂“寸铁杀人”的古训,嫌它太短,“不像刀剑那样神奇”,于是挖坑下埋,我希望它像庄稼那样长出来。这件事如同地主埋财宝,说不得。我埋在一个荒僻的山墙下。一年后我去找那把短刀,怎么也找不到。我扩展开挖,突然挖到了一根何首乌,男人形,只是没有鸡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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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成都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