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穷云起自开阔

□荣荣

|名家简介|

荣荣，女，原名褚佩荣，出版过多部诗集及散文随笔集等，参加过《诗刊》社第十届青春诗会，曾获《诗刊》《诗歌月刊》《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刊物年度诗歌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全国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

王维的一首《终南别业》，体现的是古时文人眼里闲适人生的最高境地：“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王维寿六十，写这首诗时估计与眼下的我年岁相仿。诗中构筑的那种随遇不强求，那份通透和自在的欣喜，那些明白之后的宁静与洒脱，都是我惊羡和向往的。

仔细说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一种认知转折，一个绝处如何着眼才能豁然开朗的问题，只关乎境界。而这绝处，对于普通人生来说，不是英雄绝路那种，也不是生死之择，而只会是猫狗一样拦在人生前路中的那些困顿。这些困顿带来的只是阻碍或精神困扰。而如何去除，更多的端看你如何认知，找到符合你的方法，这样，才能拥有坐看云起时的豁然和开阔吧。

回想我的人生，总体也算顺遂。如果从头梳理，往大处归类，我受到的困顿或要过的关大致也只有三种，即小时候的贫富关，中青年时的情感关，眼下的自在关。

我出生于一个多子女家庭，在家最小排行老六，父母加祖母一家九口，周末聚齐时，八仙桌围满还得挤出一个最小的我，饭菜得大锅烧大锅炒。定量供应的粮食是不够一帮正蹿个儿的孩子吃的，每月得高价购黑市米，新衣服也只有过年时，才能用平时积攒的布票，一人扯上一套，总之，在喝一口水也得花钱的城里，靠父母并不高的工资维持一家九口的生计，也只能停留在糊口的层面上。其实小时候我对贫富这方面并不敏感，反正也没冻着没饿着，吃吃睡睡浑浑噩噩，直到小学二年级。

记得那时候我的班主任老师吴姓，气势凌人，也不知道她的气势是先天就足呢还是后天打哪儿充来的，反正小学校一堆女老师里，她伸直颈脖斜眼对人的姿态，像简单句子里的错别字一样让人难堪。也有和颜悦色的时候，那是她对着班上另一类学生时，因为那些学生是部队大院里的孩子，有内供物品可为她代买。对于我这样普通得没有任何油水可沾的工人孩子，家里兄弟姐妹又多，生活相对困难一些，有时候还会拖延上交学杂费的，自然是归入她横眉冷对的大多数的，而且还排名靠后。她几乎没拿正眼瞧过我，上课时，不懂人情世故内心一张白纸的我常常希望她能提问到我，可我高举的手总会落空。看到班上大部分孩子都入了红小兵戴上红领巾了，我这个每次算术语文都考一百分的学生，脖子上还光着，而又一批孩子入了队，还是没有我，我便在家里偷哭，母亲知道了后说她上班没空，让我自己去问老师，我也就真的大着胆子去找她了。在问清我找她的缘由后，她目无表情地说知道了，并告诉我下一批会考虑的，边说边伸出一个手指，轻抵我胸口，让我站远点说，她说的远在好几尺外。回到教室，我问同桌：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同桌说没有啊。回家后我又问祖母，她嗅了嗅，也说没有啊，还好奇我如何这样发问。我没有告诉祖母，今天老师让我站得离她远点，她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臭垃圾，其实我只是穿了袖口打了布丁的衣服而已。

现在我知道了，她让我站远点，是因为不喜欢我身上发出的清贫的味道吧。这让我幼小的心灵很受伤。让我感觉我与别人不同的，感觉我被歧视了。小时候我一直是一个内向，不喜欢说话的人，我想这肯定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但我性子软，容易妥协和退让，我应对的办法，不是埋怨或从此立志做个富人，我能做的只是回避，回避的办法是一头扎在书本里，好好学习，后来我还找到了写作这个爱好。书中自有黄金屋，学习和写作，让我觉得自己有追求有梦想，精神富足抵过家财万贯。所以，年少时的清贫，终于没有太累及内心，也没有让我有更多的自卑，我也终于安然走到了衣食无忧的年月。

温饱思“淫欲”，长大工作自立了之后，情感便成了内心的另一种需求。写作之人，对于人间真情的渴求度也许比其他人更多，但我又是一个长相太过平常的女子，情感的纯度与现实度比起美女总容易有更多落差甚至扭曲，比如我想谈感情时对方也许只想与我谈婚姻，而我重婚姻时而对方在重利益，这样的事也狗血地碰到几次。而由于我的率性，喜欢踩着西瓜皮寻找情感，生活因此也多了波折，让我多少次“怀疑人生”。但拯救感情的只能是对的感情，我也感恩从波折里走出来的一大半功劳来自于写作，我感谢今天仍在我身边的亲人，也感谢诗歌，让我学会表达的同时，再平衡了我的内心。当然，这都成为我情感关的应对之策。

现在的我，一只脚已迈入老境，也到了心平气和的年岁。但因还没能退休，我常做的工作仍是刊物的选稿用稿及某些评奖推荐工作等，在“能上的是自己作品的水平，不能上的总是被黑了”的这种普遍思维引导下，这些年我也总是会被一些人误解。当一些我心感亲切的朋友老师辈误会我，而我又不能去一一说明时，常令我心生烦恼，也使我常想着如何彻底避免，生出强烈的提早退休去过山高水阔自在生活的念头。

其实想透了，也真没有什么。人生的自在只在内心，水穷处正是云起时。网络上有一句玩笑话，说：“你可以鄙视我的人格，但不能鄙视我的体格。”想起时我就会笑，这得多强大的内心，才能有这样强大的调侃。为人的自在，说到底就是心宽，而心宽，无愧两字是关键元素中的关键。

现在，古色古香的特色街区全国各地到处都有，但我特别喜欢成都的宽窄巷，其中一个原因来自于宽窄之名。寻常人生总是大委屈没有，小憋屈不断。一路前行，到了终点时，更多的人关注的也许是你前行的尺度，只有你自己对于前行路上的宽宽窄窄，才不得不细细体味。宽多窄少，人生得意，宽少窄多，人生艰难。行到窄处，多生疲累，行到宽处，最忌张扬，人生百年道，只反复宽窄而行也。

唯求一颗心能随遇而安，宽处稍息，窄处立正，宽处安床，窄处立足，宽宽窄窄不忌，便都是人生大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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