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林
像每个人一样,乡下的田都有名字。
有些是以形状命名,比如狗腿湾、蛇田、裹兜儿田;有些以面积命名,比如二亩六,亩三田、五分四;有些以功能命名,比如冬水田;有些以土质命名,比如方沙田;有些又以颜色命名,比如黑田……不一而足。
中国人对土地有着深沉的感情,至少在20年前是这样。而这些田的名字,有些是80年代初土地下分到户时取的,有些则来自久远的古代。
一
我们家的田,除了家门口的菜地外,三十米之外的是五分四。在分到我家之前,它属于七分秧田的一部分。土地分到户的时候,七分秧田分成了两部分,一大一小。因为距离近,分给我家的五分四,也每年继续做秧田。所谓秧田,是育秧苗的地方,又称秧母田,相当于秧苗的幼稚园。秧田是十分肥沃的,必须精耕细作几次,土块甚至要用手捏碎。在进到秧田之前,秧苗一般统一由村里的温室里(相当于产房)培育——这可是一个技术活,十分慎重。在温室里稻种破壳出苗到一寸左右,由生产队派人去领回来,分给各个农户。农户再栽到自己的秧母田里。
秧母田的经营,在麦黄时节就在准备。
等到麦子收获,收获后的麦田经过水泡、耕牛的犁扒,变得十分酥软。这时候,秧母田里的秧苗,也吃够了田里的肥料,长到一尺左右。农人骑着秧马儿到秧母田里扯秧,再分插到稻田里了。
插秧一般由技术最好的人在稻田中央排头,称为插端秧。端即端正,这个端秧直直的一条线下去,将稻田分成两半。之后,后面的人沿着端秧成垂直角度,向远离的方向插秧。通常,技术好的走左边,技术差点的在右边——因为中国人绝大部分是右手,从左往右相对容易,而由右到左难一些。
记得小时候,农村的互助风气很盛,插秧子打谷子互相帮忙,甚至饭都不吃。那时候其实父母一辈也就二十多到三十多岁,年轻开朗,也互相开玩笑。虽然劳累,但秧田里绝不缺少欢声笑语。在田地里的喧闹,有利于庄稼的成长,这其实有着久远的历史。虽然,他们未必知道,但这种热闹却与远古一脉相承。(这种喧闹在中国某些偏远地区还可见)
二
与五分四相隔一条田埂的,是我家最大的田,池塘冬水。过去,灌溉远没有抽水机普及的时代那么方便。为了防备春天的干旱,秋收之后都会拿一些田储备水源。等到这个田成为我家的田,冬水田的功能已经消失,但名字还在。父亲用一半围了池塘养鱼,草鱼、花鲢,可惜不知是被偷了还是被老鼠、野猫吃了,等收获的时候,并没有多少鱼,遂从此断了此念。
于是还是种粮食。
池塘冬水收割水稻之前,都会放水。经过一个夏天的生长,吃饱了稻花的泥鳅变得很是肥美。这个放水的过程,也是孩子们收获的过程。提了网兜和水桶,在田里把自己糊成泥娃娃,收获一两斤泥鳅。对这,大人们从不阻止。
而到了收割水稻时,各种昆虫,如油蚱蜢、烟锅巴、鬼头子都会被前进的镰刀驱赶,我们就守在旁边,忙得不亦乐乎。然后,用火烧或者用油炸,都是一道美味。
我记忆中,池塘冬水还种过草莓。
那时候,母亲经常进城去做点小的水果生意。在大家都种粮食的时代,她决定种草莓,这个一亩六的田都成为她的尝试。草莓收获不错,可却没有想到这个是远比种粮食费神的事儿。种粮食一年收两次,种草莓可是隔两三天就要采收。
幸好,那时候农村里小娃娃多,放学没事的时候常常主动来帮忙。当然好处是可以边摘边吃。就是这样忙下来,一亩六的田收成是800元钱。虽然比种粮食多赚点儿,但的确淘神费力,也放弃了。
上世纪90年代初,龙泉的水果经济已经起来,普遍开始种植葡萄。池塘冬水和五分四都改种了葡萄。一种就是差不多二十年。葡萄大规模投产的时候,也正是我读大学用钱的时候。
种葡萄远比粮食复杂和繁重。春天抽芽了需要绑枝条,花卉抽出来需要掐花卉,浸花卉;之后枝条在春风里猛长,必须天天去断颠儿,并同时绑枝条。等到花谢了,小小的葡萄果子露出来,又要再浸果。果子有了豌豆大小,就是上袋的时候了。等上袋完,葡萄又需要打药。葡萄是十分娇弱的水果,病虫害也较多。基本上每个星期都要打药。等到果子开始渐渐变红,雨季也来了,这也是最担心的。有时候连续的雨会让果子水分太足而爆裂,或者让病害集中爆发。而如果太缺雨水,就得放水灌溉,再用小盆子一棵棵的饮。这时节,农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小心翼翼地应付,不然一年的收获就都化为雨水。
年复一年,父母亲的辛劳和汗水,伺候着家里的葡萄,而这些葡萄又成为姐姐和我读书的学费。尤其是我读大学的时候,每年开学总是揣着沉甸甸(当时的感觉)的现金,去成都外东的狮子山报到,两三千元的学费,是四五千斤葡萄的分量,几乎是这池塘冬水所有的出产。
三
距离这池塘冬水,约五十米的一个起伏两三米的小丘上,还有我家的两块小田。这些田本来有名字,不过后来统一把它们叫作了清明会上。
清明会是过去农村以家族为单位的一种清明时节举行的祭祖集会,通常包括研究决定族内事宜,祭祖扫墓、聚餐等。或许在久远的某一年前,这里举行过清明会,渐渐演成了这一片十余亩小丘的地名。小丘里有好多坟,有些是几十年前的,有些则更为久远,属于祖先的祖先。因为坟地多,草木茂盛,常有蛇、野兔出没,也是我最不愿意去的地方。
有时候,临近傍晚,父亲说,今天晚上没有菜,你去清明会上摘两个茄子,那一刻看着薄暮中的清明会上——其实只有100多米远,心中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
在幺伯儿当兵回来之前,我们家还种过裹兜儿田和坨田。我记得坨田出蛇,几乎每一次收割都会碰到。还记得幺伯回来后的某年,二十多岁的他用长长的千担,挑起一根长长的菜花蛇,我们又惊又怕,他却毫不在意。一晃他都五十来岁了。
真是光阴如水。
2014年的时候,拆迁逐渐推进到了我们生产队。先是五分四、池塘冬水、和清明会上因为修路消失了,然后到2016年的时候,那些我记得名字的,不记得名字的,我记忆鲜明的,或者已经记忆模糊的田地,都消失了,掩埋在三四米高的黄土下面(建工业园区统一平场的需要)。
我想,除了这个生产队的人,不会再有人记得它们的名字吧。
但它们,的确曾经滋养了一代代的人。
或许,即使到现在,我身上的某些元素,硅、铝、钾、钠、碳、氢、磷、锶、氟……正是来自这些土地。
或许,正是这份牵连,让我写下了这篇文字。
(李春林,笔名锦城夜雨。1980年生于成都近郊乡下,2002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曾任教于成都理工大学广播影视学院,后供职于文化及媒体行业。现为四川画报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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