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这件小小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悄悄来临的春天里。
这些年,我经常到外游荡,遇到惹眼的花草树木就会花钱将它们买下,抱回高楼里养起来,就像好些人热爱圈养宠物,有的草儿甚至是我从城外的山中采摘回来的。还好,花们、草们、树们不负我望,一直在我愿望里长势诱人,且也喜了更多宾客。一年四季,家中都可见绿,尤其阳台更是绿得让人赏心悦目,有远道而来的朋友居然夸咱是植物们的好医生,原因是他们觉得心仪的花草从来没有被他们的爱种活。
有一天,我在给植物们松土喂水时,发现一个废弃的死花盆里生出了星星点点草芽,它们低矮的样子犹如油菜籽刚冒出地面的嫩芽。看着它们醒目刺眼的表情,我做了顺水人情,给它们也喂一些水。哪知,相隔几天时间后,它们便一头窜出盆沿,变得绿油油、活脱脱,让人格外兴奋,真不知它们还会长成什么样子。常言道:吃了人家的饭,就得长给人家看。想必这盆野草是在还我的滴水之恩吧。于是到了给植物们喝水的时候,我会特意先关照它们。
可自从母亲住进我的城,这盆长势迅猛的野草命运就发生了逆转。
母亲常年住在乡下,与庄稼打交道是她生活的全部。可以说,母亲的命运从来没有离开草。母亲年轻时,每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当满身的露水被太阳吸干后,她便扛着草向生产队保管室走去,她要找保管员秤一秤草的重量,上了五百斤才算完成当天任务,可以换取劳动公分,得以艰难地生存——这是母亲卷起裤腿,冒着生命危险从那些悬壁峭涯上割回来的肥肥的牛草。后来,拥有自家的土地后,母亲与草的关系更加密切。为了获取一个好收成,母亲绝不允许草儿们影响庄稼的生长。母亲没有朋友,庄稼就是她最信赖的朋友。在一个农妇眼里,草就是她和朋友亲密的敌人,草就是庄稼藏匿的毒,这是乡村哲学,也是母亲的哲学。只要发现田间地头的草太猖獗,母亲便发动父亲扛起锄头与她一道去除草,就像理发师手持剃须刀,一棵一棵地剃,直到庄稼地变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直到过路的人,向他们和庄稼投来美丽的微笑。母亲继续穿行在分行的庄稼地里找草算账,她时而佝偻着身子,像一个寻找草药的赤脚医生,时而举起锋利的锄头吆喝一声,一锄将新发现的一株野草干掉,她的行为好比打黑除恶的英雄,在那些蓄势待发的庄稼面前,她必须行使一回英雄本色,然后将零乱的草堆放在一起,等待风和阳光把草晾干,燃成灰烬,化着肥料,还以庄稼生命,让土壤更肥沃地生长。
在我的乡下老家,庄稼地里若能看到草儿的影子,必将引来过路者的七嘴八舌,人们多数会责备女主人的生活太过潦草、懒惰,太不会搞干(不会过日子)。母亲不允许听到谁的闲言碎语。她只希望看到她庄稼的人个个都微笑,正如她的庄稼时刻望着她微笑一样。此时,庄稼地里的母亲早已装满比诗人更富才情的哲学思想。母亲是大地上最伟大的诗人,庄稼就是她最美的诗。这是对庄稼人劳动最佳的认可,也是对母亲最浪漫的赞美。因此,母亲的庄稼地容不下半棵草。不管有事无事,母亲都顶着草帽在庄稼地守着,就像猎人守候奔逃的动物。
我真正赞美草、依恋草也是进入城市之后的事。在我的城里,建筑每天都在疯长,其速度远远胜过草的生长;马路年年都在扩建,只是越来越难见到草的陪衬,缺少了草的路边,总感觉眼睛里少了点儿什么,似乎永远修不完的就是街道了,莫非街道就是用来反复改造的城市摆设工具?因此,我的城在轰鸣的街道边日夜经受喧嚣的折磨,那些被铲除地面的草儿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它们是穷人、它们是不幸者,它们在城里没有可靠的朋友,它们总是被搬来运去,最后连根也生不稳,就因为它们的名字叫草,所以最容易被拔掉;在高空的梦中,窗外的风暴常常将我惊醒,我听见草们的呻吟、无助、哭泣、呼喊,它们仿佛在向我招手。与草相依,是我脱不掉草根的唯一气息,草是这个城里我最核心的朋友。
因此那一盆野草突然有一天被连根拔起,晒在阳台上,奄奄一息的模样,足足让我惆怅了片刻。在我眼里,没有了青草的花盆,泥土顿时变得苍白、空虚、像被捣碎的心脏,光秃秃的,光景衰败又无力,掏空了绿色的花盆又成了死花盆。似乎原本在草的沉浸中获得的宁静又被自然推向了旷野的城市。我想这样的事,也只有闷在家无事可做的母亲干得出来。因为母亲看不顺眼草,她不愿被草占据她的生活,在母亲眼里,草就是荒芜,草就是灾难,草就是一无是处,她不知道她儿子正需要草一样宁静的生活,她更难理解草对于一个出生于农家却被困于现代城市生活的理想者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
我丝毫没有责怪母亲的意思,只是在几天后的一次谈话中,若无其事地提及了此事。我说,嘿,妈你把那草扯了哈!母亲说是我扯的呀,这些天天乱长的草,一天比一天长得多,害怕以后不好收拾哟。我说,扯得好,扯得干干净净的,妈,你还是改不了勤快的老家习性。坐在一旁看电视的父亲听我难得夸赞母亲,转过头,乐呵呵地笑。
我笑不出来,我在想草。想活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色都可以是一棵草,或许大家都有开花的机会,只是总有些人根本等不到花季来临,他们总是倒霉、纠结、运气不佳,被人算计,最终夭折——多年以来,正是那些不开花的草让我看清了大自然最本质的生活。同时,我看清的还有我自己!当古典的一切被机器碾碎,宁静便显得极其珍贵,当人被卷进城市的速度之后,那些仍然渴望返身向慢的人,就有了草的气场。我常常提醒自己,面对纷繁的生活,要像草一样冷静,不要忘记地平线,草就是“慢”,草就是乐趣,草就是底蕴,草就是宁静。而这种贴着地平线思考的慢和这种宁静中的乐趣,正是草的精神气节,当然不是说人要刻意回避所有的应酬,有意义的聚会其实是人内心的一种需要。城市越大,人心越被挤压,是大城里的小时间和快速度剥夺了人的兴趣和宁静,人不知不觉成为快的追随者,也成为信息时代的抵押者。何为慢生活?就是懂得品味一棵草的心情。或许,这种心情只会赋予给那种认真和孤独的人,赋予给那种让自己慢下来的人。
当人的灵魂被野草塑造,得到的或许就是整个春天。
母亲不懂这些,她只懂比草更难的永远是生活。她害怕重蹈覆辙,她不让草耽误孩子的生活,因为孩子是她一生不离不弃的庄稼。
(凌仕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著有散文集十余部,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丝路散文奖、《人民文学》游记奖,作品入选大学、中学语文教材,以及高、中考试卷,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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