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中故旧是蒙山

■林雪儿

一杯在唐文宗李昂的夜晚，玉叶在烛火摇曳中站了起来，“若不甲夜视事，乙夜观书，何以为人君”的唐文宗盯着那片叶子，仿佛看到了朕的江山。

一杯在茫茫戈壁之后的草原，避风的低处，围着头巾的女人打碎了茶砖，牛粪当柴，铜锅煮茶，滤掉叶子之后，倒进已经打好的酥油里，端给刚刚战场上归来的丈夫。那些褐色的茶叶在风中飞着，想回到故乡。

一杯在白居易和元稹的手中，银叶亭亭，毫芒毕现，杯里杯外皆是春光。抚琴的女子眉黛如远山轻烟，元稹呷了一口，芬芬沁心，说：“兄长还记否？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白居易说：“两年前，我赴新都洛阳上任，贤弟所作茶赋。”

“今日这杯中茶，来自蜀地蒙山，想当年我们在成都韦皋府，初品这茶，还有薛涛相伴唱和，今日韦皋已逝，佳人迢渺，上好春光如是，故人却也不再。”

“贤弟身子要紧，岂不去想伤怀之事。今日我也作琴茶一首与贤弟之茶赋唱和。兀兀寄形群动内\陶陶任性一生间\自抛官后春多醉\不读书来老更闲\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穷通行止长相伴\谁道吾今无往还。”

茶中故旧是蒙山，这个蒙山是公元826年的蒙山，蜀地西南大地渐渐抬升的第一个阶梯，刚刚采了明前茶的蒙山在春雨与云雾的滋润下，那些新生的叶子，听见声音似的往上窜。山下那个叫名山的城更是一片繁忙景象，城中到处飘着茶叶的清气，等待卖茶的商人来来往往，品尝着比较着。民间要茶，那个遥远的吐蕃也要茶。

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在蒙顶山茶史博物馆看到这么一句话：“名山一带的茶叶在唐宋时期，大多经青海入藏……”一下就把我拉回青海，刚刚从河西走廊回川，只要一闭眼，就是草原、戈壁和还保持着原初状态的山。那里山脉河谷还是洪荒的状态，今天我看到的如是，一千多年前亦然吧。对于山川而言，千年就是一瞬间。蒙山的一片片叶子，收纳蜀地晨间第一线光亮，相识与不相识的树叶互相缠绕，发酵之后砖一样厚的茶开始了长途跋涉，经过那些苍苍茫茫的远山，遇见阳光、狂风、雨雪，遇见那个拆开茶砖的人，一种植物几片叶子把蒙山与千里之外的草原连在一起了。

是那个叫吴理真的人的愿望还是茶树本身的愿望，看到《植物的欲望》一书的我更相信这是蒙山茶树本身的欲望：活着、繁盛、强大。吴理真的时代，蒙山该是“仰则天风高畅，万象萧瑟；俯则羌水环流，众山罗绕。”吴理真也许就是在山中闲玩，顺便摘一片叶子含在嘴里，苦中含涩之后，甘冽回甜。惊异之余，再摘再尝，不知不觉神清气爽。他记着了树的样子，不高，叶脉明晰，细闻有种淡淡的清香，挖回种在草屋茅舍旁边，春来发芽，摘了当菜，吃了精气神倍增，吴理真和众乡亲定是当成神树供养。既是神树当在最好的地方生长，蒙山山顶峰如莲花，吴理真在此种下茶树，雨洗其叶，雾梳其枝，叶芽竟比别处发得多而长，其味也更清冽，坊间传送，蒙山茶由此开始了传奇。

今天，行走在名山，满目皆是茶树。时令近晚秋，茶树仍然翠绿，田间地里偶有农人在采摘秋茶，这一情景是可以放进文字里作永恒的。同行一个老师说，她每年春天都要来名山，只为茶而来。我说我喝了茶睡不着，爱却只能看。老师说她也不喝茶。“你还买茶？”我有些不信，老师微微一笑，说看看闻闻也好。我忽然明白老师退休了依然那么优雅美丽的原因，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春天。清明前，一枚枚新发的嫩芽，来不及绿染，还明黄半开，就摘了下来，经过杀青、揉捻、精制之后，变成万春银叶。在城市一偶，泡上一杯，看叶子在透明的杯子里第一次打开，那一抹亮色就有春光的味道，何况还有气味，山里的春天随茶到了，这是可以放进诗经里的春天吧。

有朋友在买茶，我还是不敢尝试，怕无眠的夜晚，原谅我是个叶公。看着这连绵的茶树，只当一种植物来敬仰，正如藏族古籍《滴露缦录》里说“山林草木之时，而关国家大经。”茶树也实现了它的愿望：繁盛，强大。

唐文宗有没有想过图治之后，有一天能到茶的故乡蒙山看看。只可惜这朕的江山很快就易了人，茶却弥久。到了宋神宗的时候，明确下诏：“专以雅州名山茶易马用。”更多的茶叶去了大漠深处。名山人种茶，也会有铮铮汉子行走在茶马古道吧。今天乘车过茶园时，看见一个红衣女子斜靠在廊柱上，我心里竟然冒出独自凭栏望郎归的意象来，也许她就是千年前那些女子的历史重现。大地从这里开始抬升，那些养马的地方，比蒙顶山还高出几倍，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没有出过远门的女人没法想象。她们只盼着远行的郎君平安归来。即使到了今天，没有去河西走廊之前，我也无法想象那片江山的样子，雪山、冻土、荒漠、戈壁只是一些书里的概念，走过了，才知道江山之壮美阔大。走过了，才知道今天的中国只用三十年的时间就跨越了千年，大漠有高等级的公路，有了电，有了信息，今天的蒙山茶会更便捷地进入牧民的家。而喝到蒙山茶的有缘人想茶中故旧，也只是动动念头，就能来到茶的故乡，看到名山如大地舞龙般的茶陇。

唐文宗想不到，白居易和元稹也想不到，千年后的今天会是什么样子。白居易想君子陶陶，永以为好，元稹却只能伤怀，愧对薛涛，“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到底是负了她真情，才有此春望。元稹望着叶子在杯中沉沉浮浮，想的是蜀地的春天吧，这个春天里有薛涛，以茶当酒，试想蒙山“秋丛绕舍似陶家”。

今天的蒙山，花绕舍茶绕山，蒙顶甘露已泡好，只等故旧新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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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成都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