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年 求 学 路

■曹洪森

曾经农村娃的“幼儿园”，就是那广阔的天地。山坡上、小河边、树林里……邻家小孩为“同窗”，猪、牛、猫、狗为玩伴。不时还要做些力所能及的“社会实践”——替父母分担点家务活。我八岁之前的“小、中、大班”、“学前班”，就是这么过来的。

每一个天资不俗、出类拔萃的孩子，都曾是老师“偏心”的对象。我进入小学，就开始享有老师的这种“偏心”。我的父亲体力差强人意，后来又患上了腿部残疾。母亲仅是一个柔弱妇女，右肩总是习惯性脱臼，最多也就顶得起“半边天”。一个家庭的困顿，会最直观地反映到学龄孩子的窘境上。

记得第一天上学，父亲肩扛一条长凳，领我去报名。我是学生，长凳是书本费，我们俩都成了教室的一员。

我写作业的本子，有时是父亲用线装订的。纸张则是逢年过节父亲拿菜刀、圆锉和锥子制作“钱纸”的草纸，枯草的黄色，纸面残草镶嵌，凹凸不平，写起来还刮笔尖。但是纸便宜，几块钱能买厚厚的一大方。

我深怕老师会将我的作业本从讲台那边猛地砸过来，它看上去真的像一沓缝在一起的“钱纸”。老师M在一瞬的迟疑之后，坦然地用蘸水笔蘸着红墨水为我批改起了作业。

家里高架板的盒子里被父亲藏着一把剃头刀，打磨得极其锋利。后来被我发现后就揣到学校去，用它给同学们削铅笔。削一次索一张本子纸。“生意”好的时候，上课都有别班的同学手捏一张本子纸将头支在窗口急切与我做“生意”。

我用这些积攒起来的本子纸，装订了好几本页面迥异的作业本，比起“钱纸”本子，不再让人心生忐忑。

学习成绩好，除了会赢得贴满墙壁的奖状，调皮捣蛋时赢得老师的网开一面，每年还有铅笔、本子作为奖品，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弹药”得到了及时补充。

初入距家几十里外的中学。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是一个刚从师专毕业的C老师。仅年长我们五、六岁，风华正茂，书生意气。

我的作文常被他拿在班上声情并茂地诵读，有时被推荐到了校园板报上去。数学老师则半开玩笑地评价，说：“曹氏——定律！”

老师们都关心我，将我的助学金，定在最高额度。C老师书架上的书——“你要看，随便看！”他说。

那时州政府紧迫地感觉到急需要培养一大批建设人才。即与内地名中学——成都四中、二十八中接洽，用并不宽裕的“木头财政”作为支撑，在全州各县选拔一批优秀学生赴内地学习。我幸运地通过考选，与州内各县另外四十九名同学就读于成都石室中学。

那时的石室，还是青瓦砖墙，还有木楼泥坝，却留存有鱼池亭台，繁茂花木。栀子花的香气弥漫在夏蝉嘈切的夜晚，芭蕉叶掩映下的教学楼灯火通明。每一张课桌一角，叠摞着小塔一样高的书本。蚕食桑叶般沙沙的笔尖划纸的声音，教室里同学们的脸庞……至今常在脑海显现，难以忘怀。

老师们衣着朴素，学识渊博，教风严谨，授课过程精彩纷呈，令学生们甘之如饴。

初到石室，我才知晓写《天上的街市》的郭沫若，也曾是石室的学生。几株高大桉树的护卫下，坐落着学校陈列室，陈列着郭沫若曾经的信息资料。陈列室门外的两根木柱上，悬挂着他为母校书写的一副对联。

石室培养出去，后来成就卓著，享誉中外的名人大家，实不止郭沫若一人。我们有缘与名家共校，甚感荣光，更觉惭愧。

对于平时日子就过得差强人意的家庭，支助我远赴内地求学，真可谓“雪上加霜”。父亲急白了头，母亲则哭坏了眼。

每一个穷学生的开学季，无一例外都是怀揣“百家钱”踏上征途的。那时的成都，是一座需要花两三天时间，更要翻山越岭、千辛万苦之后方可拜谒的骄傲城市。

对于今天的学子，鹧鸪山只是一个需要穿隧道而过的地名，更或是一个度假滑雪的好去处；米亚罗，就是一处以红叶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

曾经的鹧鸪山，却是横亘在人们面前的一座大山。多少车辆在这里抛锚，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多少车辆因刹车发热失效而掉下深渊，多少人在它的淫威下失去了生命。米亚罗，曾用它简陋陈旧的屋楼，庇护过多少南来北往的游子，扮演了“龙门客栈”的角色。

多少回，和运木材的司机一道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在鹧鸪山、米亚罗这条路上。搭他们的“便车”，可以节省下客车费，在学校用来吃饭。到了学校，远方的支助只是一个理论的存在。那时没有通存通兑，没有微信转账。一封信的周期，是一个月，还有石沉大海的风险。再说，那是一个差强人意的家境，挣钱无门。能存，亦无可存；能转，亦无可转。

人之出名，或臭名昭著，或美名远扬。我，曾经则是以穷而出的名。

在学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日子太久，难免“一传十，十传百”。传到Z州长的耳朵里，就“打动了州长心”（文字借用曾经新闻报道的题目）。

Z州长调查核实，开会研究，从遥远的州内送来了“炭火”。我的同窗们，也享有了政府补贴的早、晚营养餐。我这辆濒临熄火抛锚的小车，才重新开足了马力，走出了石室，冲出了成都平原。

今天的自己，微有成绩。人生的山峰，却仍旧需要不断登攀。书山有路，学海无涯。

回首求学道路上的那些扭转自己命运的“贵人”：凑“百家钱”的淳朴乡亲，坦然在“钱纸”上批改作业的M老师，督我“愿与日俱增”的C老师，鼓励我“笃志博学，大器早成”的Z州长，都未曾蒙我半杯茶水。我唯有日夜兼程，向曾经沾誉、今天判如云泥的“校友”追奔，若夸父追日之执著，直到生命的终点，或可无愧于一路的呵护和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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