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蒋蓝 文/图
提要
沙依诺夫为中国籍俄罗斯鞑靼人。1893年生于俄罗斯伏尔加河流域的奥伦堡州,现属俄罗斯联邦。他自幼喜欢文学,具有机械操作、维护的出众技艺。1935年沙依诺夫定居成都。新中国成立后,在成都七中教授俄语7年。沙依诺夫于1984年在成都去世,享年91岁。成都不仅是沙依诺夫的第二故乡,更是他生命再生之地、精神升华之土、友情播撒之乡。
嘉宾
刘勇,1960年生于成都。1982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今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俄语专业,曾赴斯洛文尼亚卢布尔雅那大学国际政治系做访问学者。成都电视台主任编辑。曾任中共成都市委党校外语及国际政治国际关系讲师。1994年从莫斯科来蓉教授俄语的柳芭夫妇与刘勇发现了沙依诺夫的手稿,由成都俄语群发起了寻找沙依诺夫在俄亲人的活动;成都电视台3次赴俄,追踪拍摄了大型人文纪录片《寻找沙依诺夫》;刘勇主编了《寻找·一抔黑土》《寻找沙依诺夫:俄罗斯人的成都传奇》等(中文、俄文版)图书,引起国际反响。
手记
2018年6月12日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来到成都电视台音像资料馆,见到了忙碌的刘勇。他首先为我引荐的是《肖家河街道志》主编高德文先生。高德文早年在市委党校听过刘勇的外语课,酷爱俄罗斯文化,由此与刘勇一起并肩追寻沙依诺夫。
刘勇一再对我说起“谦让”这个词。自己谦让为人,谦让著述,谦让才能合作共赢。谈及沙依诺夫,他谦让的表情渐渐丰富起来:“谦让,也是我们追寻沙依诺夫一生得出的结论,他就是一个深谙谦让之理的睿智之人。”
沙依诺夫的全名有点拗口,共18个字:叔旦·格列·阿哈穆德·侯赛因诺维奇·沙依诺夫,只在他加入中国籍的官方文书上使用过。街坊邻居嫌沙依诺夫这个名字也复杂了,干脆叫他“沙洋人”,他也不以为意,一脸谦和。
1914年沙依诺夫从俄国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小学当老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被征兵入伍,对手是德国人。1920年,沙依诺夫辗转来到中国,从哈尔滨到上海,再逆江而上到达武汉,最后在重庆、成都,找到自己的栖身之地。
沙依诺夫的外孙女王莉加记得,1984年8月13日,在成都西城区筒车巷9号院的家中,外公弥留之际,嘴里说的是俄语,也许他在与神灵对话。
沙依诺夫从事过很多职业,干过装卸工、开过食品店,最后在长江沿线推销纺织品。民国时期的中国,最匮乏的是制造、使用、维护机械的人才。1924年沙依诺夫在上海买了一些汽车修理书籍,进入由法国人开办的汽车驾修班学习,学成之后到汉口美国人开办的美信银行附属修车行工作。沙依诺夫天资聪颖,很快出任某部的主任技师,月薪达200银圆,渐有名气。1934年,沙依诺夫进入刘湘麾下第21军战车大队,担任少校技师。他不但保养了几十台车辆,还为川军培养了一大批机动车驾驶、维修人员,一度被南京第七战区征用,前去修理缴获的日军坦克。1937年12月10日,距离南京大屠杀3天之前,为了不让汽车落入日寇之手,他与同伴从汉口驾驶两辆汽车回到重庆,后来到了成都。
沙依诺夫堪称豪饮之人。缺酒的年月里,躺在汽车肚皮下拧开阀门喝过油箱里的“酒”。那时汽油短缺,很多汽车用的燃料是高浓度酒精。
刘勇桌子上摊开了一大堆历史资料,有沙依诺夫的回忆录手稿影印件、沙依诺夫用笔记本改制的影集、沙依诺夫的书信和便条簿、沙依诺夫在四川省图书馆办理的借书证等等。据刘勇介绍,沙依诺夫乐于助人,对街坊邻居有求必应,他一生酷爱看书、学习,读书习惯保持了一生。他在成都做过不少工作,除了当老师,还做过司机、修过车、放过电影,一大家子人都靠他养活,他的动手能力之强,那种因地制宜的创新,在市井里根本找不到对手。何以见得?刘勇说:“我第一次见到沙依诺夫,就被他的大胡子、眼神以及他打理的院子镇住了……”
对话
筒车巷的“俄国老头”一家子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是如何知道沙依诺夫的?
刘勇(以下简称刘):我自幼在成都长大,上的东丁字街小学,初中读“戴帽班”,高中进入盐道街中学。1978年考入西南师范学院外语系俄语专业,当时的西师俄语班可以说集中了全省最优秀的俄语学子。我在班上算小的,有些同学已经结婚生子了。师姐罗德琼是医院的护士,大我12岁,进入大学前在成都西城区精神病院工作。她口语好,有一天她讲起以前自己口语并不好,进大学时一直拜一个“俄国老头”为师。成都还有“俄国老头”?我好奇心大起。罗师姐说,找个机会,回成都我们一起去吧。
记:你们是哪一年拜访沙依诺夫的?
刘:我早年喜欢摄影,有冲洗胶卷的一套行头。1980年暑假回成都,我准备好了一台120海鸥相机,罗师姐带着我和王平、林强、陈紫丁、严硕理、高仲明,一行7人去筒车巷9号拜望沙依诺夫。那天天气晴好,透着凉风。
记:当时的筒车巷是怎样一个格局?
刘:沙依诺夫之所以居住在此,与马德斋的帮助有关。马德斋(1897—1958年)是成都人,曾就读于四川陆军官弁学堂,陆军大学函授班毕业,曾任国民党45军副军长,川康绥靖公署参谋长。1953年他进入四川省文史研究馆工作。1937年,在马德斋支援下,沙依诺夫以抵押地契、扣月供的形式,买下了成都西郊这块荒芜的坟地。他率领家人建起了4间草房和3间瓦房,房子是俄式风格,白灰墙,蓝格子窗,屋里还有取暖的火炉,院子里栽树养花,种有各色蔬菜水果,挖了水井,甚至挖有防空洞,一派闹市中的田园美景。兵荒马乱的年月,沙依诺夫尽力为妻儿营造起了安宁自足的家。1961年11月沙依诺夫从中铁三局以八级工身份退休,一家三代在这里住了半个多世纪。后来有人在附近修建房屋,这里渐渐成了一个里弄。当时没有地名,附近小河上立有一架木头水车,所以后来登记造册,就命名为“筒车巷”。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沙依诺夫一家是此地的命名者。
记:你看到的沙依诺夫家院子多大?
刘:总占地1.2亩。在粗大的杉树下,我们几个学生见到了沙依诺夫。老人比我略矮一点,1.72米左右,穿一件罗汉衫,浓密的白胡子,目光炯炯。他热情地招待我们喝茶。他的汉语阅读能力不高,汉语口语也不大流畅,但可以听懂汉语,所以我们用半俄语、半汉语交谈。沙依诺夫知道我们的来意后说,你们要多练口语,不要被一时的困难吓倒,掌握好俄语,以后一定会有大用的。说真的,一见他,我就有来电之感,觉得这个老人身世一定不凡。沙依诺夫让我们把中国名字一一写下来,再拿起笔在后面标注了俄文拼音。在沙家的院子里,大家摆了许久。多年以后,我拿到沙玛莉给我的手稿,居然在其中发现了这一页记录同学名字的纸。
沙依诺夫没有讲述自己的经历。我提出要拍照,他愉快地接受了。我用了自动拍摄,回家后赶紧进了暗室冲印……世事难料,一饮一啄,岂非前定?这3张照片,成了我后来追寻沙依诺夫的“第一手证据”。
三轮车师傅跟他学了一口流利的俄语
记:你后来调入成都电视台,是谁让你回忆起了沙依诺夫?
刘:1994年,成都电视台决定投拍著名编剧张鲁的电视剧本《蓝天上,有一双眼睛》,摄制组要去莫斯科拍摄外景,我担任剧本俄语翻译以及现场翻译。为了进一步推敲剧本的翻译,我去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向专家求助,见到了俄罗斯学者柳芭、 巴维尔夫妇,他们来自莫斯科国立普希金语言学院。一来二去,我与柳芭夫妇熟悉起来。有一天,柳芭对我感叹:“成都人真是有文化啊!我们这里来了一位普通的成都人,说一口流利的俄语,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册《普希金诗集》给我们朗读……后来有一天我们在春熙路遇到了这个人,原来他是蹬三轮车的!哦,不得了!你们电视台应该报道这样的新闻!告诉你,这个人叫白美鑑。”
记:你找到白美鑑了吗?
刘:根据白美鑑致柳芭夫妇的信,上面有地址。记得是1994年5月的一天,我和柳芭夫妇来到金仙桥下街106号,找到了白美鑑。白美鑑是真名,他干过很多职业,掏大粪、抬石头、闯码头、拉车、蹬三轮……他热爱俄罗斯文化,一问,他的俄语原来全部来自沙依诺夫的多年辅导。
我赶紧回到电视台,征得领导同意后,与摄制组再去采访。这一个5分钟的普通人刻苦学习俄语的节目,我和徐启贵一起撰写了500多字的新闻稿,于当年5月23日在成都电视台“城市时间”栏目播出,其中第一次提到了沙依诺夫的名字。
回忆录展开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记:柳芭夫妇应该从白美鑑那里,已经看到了沙依诺夫的一些文字。
刘:柳芭夫妇看到了沙依诺夫的回忆录手稿,认为是一本不得了的奇书。夫妇轮流朗诵其中段落,尤其是涉及顿河流域战争往事的描述,弥足珍贵。有一天深夜,柳芭夫妇给我打电话,叫我无论如何要去一趟。我急急赶过去,原来夫妇是被手稿的优美文笔感动得不行,“俄语非常非常棒”,要急于与我分享喜悦……
根据沙依诺夫女儿沙玛莉的说法,沙依诺夫当时是想给一些学习俄语的朋友提供资料,到80多岁才开始写回忆录。手稿是3本厚厚的、发黄的笔记本,近200页。最早的翻译工作始于1995年7月,整个手稿完成翻译是在2014年6月。翻译团队的集齐并不容易,手稿以旧式俄文拼写,与现在的俄语出入很大,加上手稿字迹小,行距密,还有不少修改补充,所以翻译花费了很长时间。沙依诺夫从3岁丧父开始起笔,回忆自己如何求学,如何参加两次世界大战,怎样辗转异国他乡,到中国艰苦谋生,先后和重庆两位姑娘组建家庭生儿育女等经历,其中有沙依诺夫与鲍罗廷、刘湘、杨森等历史名人的交往,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手稿的价值非同一般。手稿开始翻译之后,大家都希望找到沙依诺夫健在的俄罗斯亲人。
为此,我与宋立新、高德文等朋友开始了为期20年的寻找……抗战史料、成都七中师生、朋友、邻居;成都、重庆、奥伦堡……博客、微信、电视台节目轮番上阵。我们既是在寻找沙依诺夫,也是在寻找中俄两国之间那种难以割舍的、充满血泪的伟大情感。引起轰动的是沙依诺夫的传奇,而寻找沙依诺夫又是另一个传奇。传奇叠加,传达的是中国与俄罗斯文化的相遇与相融。2015年8月,我主编的《寻找·一抔黑土》由新华出版社出版。俄罗斯驻华使馆一秘丘瓦耶夫评价这本书:“一个人的命运集结了众人的故事,成都和俄罗斯的志愿者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奥伦堡的一抔黑土,撒在凤凰山
记:柳芭夫妇2012年返回四川大学任教,他们与白美鑑失去了联系,是你们帮助找到的?
刘:是的,他们分别18年,终于又见面了。不仅如此,我们还找到了沙依诺夫的孙子沙飞。40岁的沙飞是沙依诺夫的孙子,是整个家族中俄罗斯民族特征最明显的人。他自幼由沙依诺夫抚养,7岁离开成都。当时家族和电视台拍摄组决定找到他,一起去奥伦堡寻根。但是不知为何,沙飞与沙家已失联几年。我在凤凰山公墓一带打听到,有一个小伙子经常深夜来沙依诺夫墓前痛哭,我们判定他应该在成都。寻人消息通过电视新闻播出后,有人立即给沙依诺夫的夫人报了信。祖孙见面,抱头痛哭。巧合的是,这一时间正是中秋节晚上。
记:2015年10月,成都电视台纪录片《寻找沙依诺夫》摄制组帮助沙家再次飞赴奥伦堡,祖父出生之地。此前的2013年10月,沙依诺夫的曾外孙杨帆也曾和你们寻亲团一起去了俄罗斯。
刘:第一次寻亲奥伦堡,杨帆在曾祖父就读的小学旧址上,虔诚地带回一抔黑土,撒在沙依诺夫的坟头上。2015年,沙飞也去了奥伦堡,这一次我们找到了具体的街道,甚至找到了门牌号。可惜100多年过去,沙依诺夫的亲人早就搬离了那里。沙飞也从奥伦堡带回一抔黑土,撒在了成都凤凰山爷爷的墓前……在奥伦堡,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诗人艾青1950年出访苏联时也到过奥伦堡,写有一首诗《奥特堡》:“列车到了奥特堡,接客的人走进车厢,请到下面休息,好像在家里一样。”(注:奥特堡为奥伦堡旧译。)
我们寻找沙依诺夫的行动还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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