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我想您了

火化那天，外公被送进火炉和骨灰移出时的音乐本是随机的，但殡仪馆都恰巧奏了《送别》。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其实真正的送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在一个清晨，他便留在昨天了。

其实，我一直管外公叫爷爷，是因为从小到外公家就是跟着表姐一起玩，她呼爷爷，我就跟着叫，便叫成了习惯。

外公全名叫张尚栋，他给自己起过笔名叫“东方木”。在我从小的印象里，他的书房里就是堆成山的书籍，还有摊在桌子上的厚厚的手稿。外公的字写得极好，刚劲有力又娟秀整齐，看外公的作品手稿是一份享受。妈妈经常说他们子女几个反而字写得都不好。守灵堂的时候要给花圈写挽联，大家都说只有我学过毛笔字，就让我写，我内心惶恐万分却推辞不下，写出来歪歪扭扭，很愧疚。

想起小时候我给外公的扇子上作画，扇面画做好后，题字落款时，我撒娇毛笔字写不好，于是外公就在扇子的另一面帮我挥毫泼墨。他还常拿出这个扇子夸我画得好，可如果我好好练练毛笔字，也不会连挽联都写得羞愧。

外公是4月12日住进的华西医院，原因是他觉得心脏不舒服，在达州检查之后他从各方听说这个心脏瓣膜微创手术在西南地区只有华西医院可以做，但是华西床位紧，一般都要排队等很久，甚至连号都会挂不上。外公很坚定地要做手术,在仔细研究入院流程后，竟然发现华西可以通过急诊来住院，最后竟真的挂上急诊住进了医院！

妈妈第一遍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外公刚刚做完手术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我刚好回成都办签证然后就去看他，外公康复得很快，神采奕奕、红光满面、胃口特别好，我们齐齐称赞外公坚强又机智。当妈妈在给亲朋好友都讲了这个故事后不到一周就难过地说，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奔着做这个手术呢？

如果不做，是不是至少可以再多活半年。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如果。

在接下来的一周内，本来都准备办出院手续，医生在出院检查的时候发现主动脉血管有问题——主动脉夹层，这个病极其凶险，凶险到病发作后马上出现极度的痛苦，却只能打杜冷丁，一支甚至都不够……接着左小腿开始没有知觉差点需要截肢、肾功能丧失只能不间断上透析、胃出血、血压低，最后大脑失去意识开始昏迷。

这一切都太快，等我再次回到成都的时候，我看到病床上的外公，在呼吸机的帮助下粗重地喘气，眼睛紧闭，身上插满了管子，怎么喊都不醒。我那时还觉得，外公会足够坚强，会出现奇迹，会好起来。可事实证明，生命真的太脆弱。

再次见到外公，已是遗体告别的时候。灵堂里挂的遗像是去年妈妈拍的一张外公坐在草坪上微笑的照片，外公的笑容是那样平和、开心、慈祥，我每每抬头看见那张照片都不敢相信，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件你自出生就习以为常的设定突然改变，未来突然变得未知。伴随着的还有长久的歉疚，不断思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春节的时候不该给外公订机票让他坐飞机去海南？是不是他在为出书审稿的时候说一句相信我来帮你却又没有帮上忙……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被这种伤感笼罩着，我想到外公再也无法看见这天明、无法感受到成都的春意和微风，甚至都觉得自己不配再得到快乐。

最后看到骨灰被推出来的时候，我却突然感到轻松了。一具肉体燃尽之后不过是灰烬，我相信外公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这红尘泥身，他和外婆在天上，静默地看着我们。

我只参与了外公四分之一的人生，我生命的初始与外公生命的终结，其间交叠不长，但我一定会铭记任何细节。记忆中最早的，是外公到家里来照顾我，早饭一定要我吃一个煮鸡蛋，我耍横不肯，他第一次教训了我。在余后的近二十年里，也是唯一一次……每次外公见到我，都要跟我拍拍手，每次跟妈妈打电话如果我在旁边，一定要跟我说几句话。后来我读书忙，只知道外公六七十岁还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连朋友也遍天下，和汤婆婆一起走了不少地方。

外公曾经创作了许多话剧剧本，文革前写了一部以万源李家俊领导的固军坝起义为主要内容的电影文学剧《金戈铁马传》，当时已经送给了导演窦嘉弼，本已经准备开拍，却遇上了文革。文革后，外公再去找导演，但别说拍片子了，唯一一份手稿，也不知被抄去了哪里。

文革后期外公还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后来外公就一直在达州中医药学校教授医古文，但他依然没有放弃文学创作，一直在写，春节的时候我们把外公所有的书稿挪出来，粗略算算竟大约有五百万字。

外公生命中的那份遗憾那么清晰，如果不是文革，三十几岁时才华横溢的外公，会在戏剧届崭露头角、著作等身。外公余生都在不断地补缺这份遗憾，他一定是觉得不够、还不够，所以想要继续活下去。他拿出毕生的积蓄想做这么一个手术，他跟妈妈说，自己就是想拿钱买命。

我不敢说我完全地尽孝了，但我想我也尽力地去了解了外公的一生，他人不在了，他的故事能留下来、他写的故事也能留下来，已经很好了。

我常常想，我们虽为家人，却难得为外公的知音。他的才华、他的苦难、他的快乐，我都懂得的太少。

我常常想，他那个想要多活十年的心愿里，到底包含了多少没有完成的事、没有爱够的人。

□蒋梦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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