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 青年陈寅恪。
1939年秋,陈寅恪一家在香港。
陈寅恪父亲陈散原画像,谭楷仿徐悲鸿素描改成国画人物像。
作者采访陈寅恪的大女儿陈流求。
谭楷 文/图
他总是穿一袭长衫,夹着用双层方布巾包好的几本书,走上讲台。顿时,教室鸦雀无声。
学生们个个聚精会神,眼睛盯着他,生怕听漏半句。他喜欢把需要解释的重点、难点书写在黑板上,然后用那略带湖南口音的普通话开讲。
仿佛一道时光之门从黑板豁然洞开,眼前是魏晋南北朝,文人们汇聚山林,饮酒作乐,诗文唱和,个个放浪形骸,人人醉眼朦胧。此刻,他就是穿民国长衫的魏晋名士,习惯于双手叉腰,侃侃而谈,旁征博引,论证紧凑,环环相扣,密不透风。
有的学生听得如醉如痴,有的学生如坠五里云雾。脱口而出的那些考据,那些典故,足够让学生翻烂几十部书。下课铃响,他轻轻掸一掸长衫上的粉笔灰,包好书本,夹在腋下,脚步轻如蜻蜓点水,不带一点尘埃地走出教室。
扔在身后的学生,或惊,或痴,或喜,或愁,还在魏晋沉浮。望着一袭长衫、仙风道骨般飘然而去的身影,学生们才顿悟:这就是大师。
这就是陈寅恪,这就是“教授中的教授”,这就是北京大学校长傅斯年所说“三百年来第一人”。
■衰泪已因家国尽 人亡学废更如何
抗战后期,陈寅恪受聘于燕京大学和华西协合大学,携家人走过万水千山,来到华西坝,让“五大学”的师生欢欣鼓舞。他在成都生活了一年零九个月,1945年秋天为医治眼疾而远走英伦,在华西校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陈寅恪的大女儿陈流求说:“抗战期间我们家最好的住所就是华西坝的广益学舍。”不幸的是,这种稍微安定的日子才过了一年,陈寅恪的双目失明了。所幸的是,他最后看到的,是华西坝校园的绮丽风光,这个动荡的混沌世界,总算给他留下一点美好印象。
陈寅恪的大女儿陈流求和小女儿陈美延,我称她们陈大孃和陈小孃。
与陈大孃和陈小孃探讨的主要问题,是陈寅恪的眼疾——他的右眼于1937年9月20日失明,左眼于1944年12月12日失明。失明是因为视网膜脱落,好比老式照相机没了底片。
何至如此呢?
眼科医学基本知识告诉我们:
视网膜脱落是视网膜的神经上皮层与色素上皮层的分离。两层之间有一潜在间隙,分离后间隙内所潴留的液体称为视网膜下液。脱离部分的视网膜无法感知光刺激,导致眼部来的图像不完整或全部缺失。高度近视容易引起视网膜脱落。
中医认为,悲伤胃,怒伤肝,肝火郁积,会伤害眼睛。
陈小孃总结,“父亲如果是千度近视,只能眼贴书本读书,他也不会出现视网膜脱落。他大约是六七百度的近视,这个度数,最危险,最容易出现视网膜脱落。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国难当头,颠沛流离,心中悲愤,另外居无定所生活窘迫,给了父亲很大的压力。我曾在香港患百日咳,肺部都咳痛了。父亲从云南回香港家中,几乎认不得我这个瘦成一把骨头的小女儿了。心中的焦虑、痛楚,只能写诗来排遣一小点,最后,病变积累起来,造成了双目失明。”
读他的诗“衰泪已因家国尽,人亡学废更如何”再明白不过了,这位极其敏感的诗翁,一直在为国家民族的苦难泣血!泣血不止,视网膜怎堪承受?
读过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三姐妹合著的《也同欢乐也同愁》之后,感觉到,那个“愁”字太沉重,不能轻易搅动它。
■阅读爱不释手 竟至通宵达旦
2017年,在秋阳朗照的成都,说起73年前父亲双目失明的那个早晨,陈大孃仿佛历历在目。
陈大孃说:“父亲读书太用功了,早早戴上了眼镜。”
陈寅恪虽然誉满天下,却是个十分务实、不图虚名的人。他13岁留学日本,又在欧美游学14年,先后就读于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美国哈佛大学等世界名校,师从过不少世界一流大学者。但他只求做一流学问,不顾及学位,往往一年半载后就另谋它途,始终没有获得一张大学文凭,更没有去拿什么博士学位。通过留学期间的学习,陈寅恪具备了阅读英、法、德、日和波斯、突厥、西夏、拉丁、希腊等13种文字的能力,尤精梵文和巴利文。
1925年,陈寅恪35岁,应聘为清华大学教授,与梁启超、赵元任、王国维并称为大师。他主要讲佛经翻译、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等课程。连冯友兰、吴宓、朱自清也来旁听。涉及梵语、突厥语等语言,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大师之中,他活动范围最小,用眼睛最狠,皆因迷醉于读书:读有趣的和无趣的书,读汉字之外的古老文字书,读人迹罕至尘封已久的书。
关于高度近视,他曾对他的学生王仲翰坦言:“我之目疾非药石所能医治往返矣!因韶龄嗜书,无书不观,夜以继日。旧日无电灯,又无洋烛,只用小油灯,藏入被褥之中,而四周放下蚊帐以免灯光外露,防家人知晓也。加之清季多有光纸石印缩印本之书,字既细小,且模糊不清,对目力最有损伤。而有时阅读,爱不释手,竟至通宵达旦。久而久之,形成了高度近视,视网膜剥离,成为不可幸免之事!”
■忧国忧民"顽症"加速视网膜病变
季羡林曾师从陈寅恪,学习佛经的翻译。上世纪80年代,中山大学请季羡林整理陈寅恪留德期间的遗物,仅笔记本就有64个!
季羡林认为:这些笔记本只是一部分,肯定还有佚失。至于佚失多少,无法统计。能有这样多笔记本,已经很不容易。空间:从德国到中国,地跨万里;时间:从20世纪20年代到80年代,跨越半个多世纪,中间屡经战乱和动乱,我真想用一句老话来形容:神灵呵护。
经过季羡林统计,这些笔记本共分21类:藏文13本;蒙文6本;突厥回鹘文一类14本;吐火罗文1本;西夏文2本;满文1本;朝鲜文1本;中亚文2本;佉卢文2本;梵文、巴利文、耆那教10本;摩尼教1本;印地文1本;俄文、伊朗1本;希伯来文1本;算学1本;柏拉图(实为东土尔其文)1本;亚力士多德(实为数学)1本;《法华经》1本;天台梵本1本;《佛所行赞》1本。
季羡林认为:仅仅从留德期间的笔记本,就可见陈寅恪不仅仅是史学家,他治学之广,非常惊人。专就外族和外国语言而论,数目就大得可观。英文、法文、德文、俄文等算是他的工具语言,梵文、巴利文、西夏文、伊朗古代语、古希伯来语,都是他研究的对象。不仅如此,还能看到陈寅恪治学的深度,他从常见的资料,看出别人看不到的深刻问题。再其次,陈寅恪重视书目,每个专题,前人做到哪一步,还存在什么问题,先要心中有数。
留学德国期间,陈寅恪的生活极清苦,经常购买最便宜的面包。早上出门,吃两片面包,在图书馆一泡就是一整天,长期超负荷苦读,体质怎不羸弱?陈大孃是一名优秀的内科主任医生。她从小看到父亲多病,一家担惊受怕,便立志学医,为病患者解除痛苦。她认为,父亲的体质弱,眼睛周围毛细血管微循环肯定比健康人差很多,加之他生活的那个年代,令他焦虑的国家大事接踵而来,视网膜病变,早已开始了。
从陈寅恪祖上遗传下来的忧国忧民“顽症”,不断加速视网膜的病变。
■陈三立老人拒绝逃难 驱逐汉奸慷慨赴死
阅读陈宝箴、陈三立、陈寅恪、陈流求四代人的经历,我相信DNA除了会将人类生物属性的品质传之后世,在一定条件下,优秀的人文精神会血脉相传。
陈宝箴在晚清名臣中,以激进的改革维新闻名于世,他的忧国忧民,传之儿孙,影响深远。特别对甲午海战失败,签订《马关条约》痛心疾首。陈寅恪夫人唐篔,是唐景淞的嫡亲孙女。唐景淞在抗法战争中立功成名,作为清朝最后一任台湾巡抚,反对签署《马关条约》,在民众拥戴下成立台湾政府,并担任了几天“总统”。日军进犯时,他并未浴血对抗,逃出台湾,留下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他的一生毁与誉,均与台湾紧紧联系在一起。陈寅恪和唐篔,给大女儿取名流求,二女儿取名小彭,用意很深:琉球,是日本强占的中国领土;澎湖列岛,是随甲午战争的失败而割让的中国领土,正如两个女儿属于我们,琉球和澎湖属中国!这也是陈氏三代人的“心结”。
父亲陈三立,号散原,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诗作饱含忧国忧民之情。“身有傲骨”的徐悲鸿,为陈三立精心画了素描和油画肖像,可见对他的敬重。1924年,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时,曾去杭州会见陈三立并赠以诗集。1932年,日寇侵占上海闸北,陈三立义愤填膺,梦中大喊“杀日本人”,竟惊醒全家。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北平大动荡。住在姚家胡同的陈三立老人表示:“我决不逃难!”8月8日,北平沦陷。几年前,老友郑孝胥投靠日伪,当上了伪满洲国总理,老人愤而与之绝交,并撕掉郑孝胥为他的诗集写的序。经郑孝胥指点,北平的日伪政权考虑到老人在政界、文化人中的巨大影响,不断派人游说,均被怒逐出门。老人决心以死明志,五天五夜,不吃不喝,于9月14日慷慨赴死,终年85岁。
伺候风烛残年的老父亲,本来就非常劳累;治丧期间,忙里忙外,难以入眠;加之国恨家仇如急火攻心。陈寅恪先是眼前出飞蛾,闪光,没有去理会,直到右眼失明,到医院检查,诊断为视网膜脱落。如果治疗,手术加上调养,需要耽搁不少时日。权衡再三,陈寅恪决定放弃治疗,尽快逃离北平,否则日伪会纠缠不休。早在8月中旬,教育部就决定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校迁往长沙,联合办校,定于11月1日开学。
1937年11月3日,陈三立辞世“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陈寅恪一家人搭上开往天津的早班车,离开北平。那时,小女美延不满半岁,由保姆王妈抱着,经过了日军和伪军的检查,侥幸过关,开始了漫长而曲折的流亡之旅。
■两只箱中的书籍 被窃贼用砖头掉包
做了汉奸的郑孝胥,得知陈氏家人请僧侣诵经开道,为散原老人隆重出殡时,陈寅恪不在现场,方知陈寅恪一家已离开北平南下。
流求、小彭分别小心拉牢父母的衣角,来到天津法租界,小住几日后再乘着海船到青岛,从青岛坐火车到济南。那时的济南,听说日军已兵临城下,一片兵荒马乱,从济南开往徐州的火车,每一趟都爆满。流求、小彭是由先上车的刘伯母从窗口硬拖进车的,陈寅恪夫妇也是从车窗爬上车的。幸好天气阴沉,日寇飞机没有来轰炸,但为了给军用列车让路,火车走走停停,无法正点。车上人挤人,前胸贴后背,无茶水供应,连上厕所都寸步难移。加上老人的咳嗽,婴儿的啼哭,闷热的空气,污浊到极点,人人饱尝到难民的滋味。
到了长沙,草草安排好一家,陈寅恪在临时大学上课。但是,日寇飞机常来轰炸,长沙也在摇晃。当年11月、12月,上海、南京相继沦陷,1938年1月,长沙临时大学决定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迁往昆明。同时,陈寅恪一家不得不离开长沙,经桂林、梧州,到香港。
因为唐篔素有心脏疾病,连续的旅途劳顿,使病情加重,更难适应云贵高原的生活。陈寅恪便经越南海防,乘滇越线火车,只身前往云南蒙自,在西南联大文学院授课。
从1938年初开始,唐篔与三个女儿滞留香港。由于物价飞涨,陈寅恪从云南寄到香港的法币,能换成的港币越来越少,为了寻找租金低廉方便生活的住所,两年之内,竟六次搬家,最后在九龙太子道一处名叫“洽庐”的出租屋住下。
陈寅恪在逃难之中,最为珍惜的是书籍。他习惯将读书心得、相关资料、对比勘校等内容,批注于书眉及行间空白处,待时机成熟,再整理成论著。1939年暑假,陈寅恪首次回香港探亲之后,从安南往蒙自途中,两只箱中的书籍,被窃贼用砖头掉包,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大损失,“廿年来所擬著述而未成之稿,悉在安南遗失。”其中有“蒙古源流注”、“世说新语注”、“五代史记注”、“有关佛教经典的梵文、中文、藏文译校中的得失”等。如此重大打击,无异于夺命断魂!加之到了蒙自又染上疟疾,素来消化功能很差,再加之高原反应,几度将陈寅恪击倒在病床,他又一次次顽强地挺过来。
陈大孃回忆,在漫长的迁徙之中,船车之上,灯光昏暗,父亲仍然是行李箱作案,手不释卷。眼疾在不知不觉中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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