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风雪客

烟霞（自由职业，现居成都）

二月在剑门关遇雨雪大风，感风寒，狠狠发烧感冒一场。迁延半月，剧咳至失声，将一年的病毒排尽，这一年竟再未生过病。

翠云廊上古柏森森，似犹有蜀汉疲惫的大军迤逦行过。在昭化古城，看到“沿山树色来窗外，彻夜江声落枕旁”的旧山水。当年诸葛六出祁山，半生奔忙于葭萌道上，姜维九伐中原亦无果。城外只余费祎、鲍三娘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艳阳下的昭化古城门上，我的老父亲伫立，大约是起了英雄暮年之思。

途中读完《再见，吾爱》，至此将钱德勒的四部长篇追毕。始于《漫长的告别》，终于《再见，吾爱》，情爱中的执念与因爱生恨，人与人的一念善恶一念相知，仿佛画下一个圆。

南行路上再过三星堆。来过三星堆多少回，每回在蚕丛鱼凫的王国和古蜀先民的青铜像前，还是有灵魂出窍之感。博物馆里有两棵巨大的青铜鸟树，树上有形貌各异的鸟，有的长着人脸，神色清冷萧然。蜀道艰险，蜀人大约从来向往飞翔。化身飞鸟，沿着一棵树走向天空，曾是古蜀人执着的梦想。

上元夜，独自去看了《爱乐之城》点映，情人节却不合时宜地看了《海边的曼彻斯特》，所有被往事伤害的人，都不适合听一段旧乐响起。

春分，仪式感地再听筠子：让我唱，让我忘，让我在白发还未苍苍时流浪……那一夜酒醒，在故人怀抱。此后每听《春分》，都有宿醉未醒的惘然。

然后读到《欢愉》，以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为原型的故事。三个年轻的人类学家班克森、芬和内尔，在远隔现代文明的原始部落，智慧与情感的碰撞交辉。自此萌发写一本关于soulmate的书稿。这未践的承诺，却终于成为这一年的遗憾，而当初曾索要献词的人，也已经走散。

三月签约一部关于宋词的书稿，九月完稿，跟随宋人足迹，仿佛自繁华绮丽的云端跌落孤臣遗老的残梦。半年的时间，过着僧人一般自律的生活。也借着这一回重读，梳理读词的当日少年心境与今日中年之别，旁观一场生命的完成仪式。完稿的当日傍晚，去野外的大湖，沿湖跑十公里，纪念这用尽了全力的每一天。夕阳余晖里，湖上清风吹来浓烈的桂花香，耳机里是朴树《空帆船》：我爱这被风带走不会再有的每一天，那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快乐。心中竟有一种感动。

十月去往台北，寻访故人旧影。在风柜初识张三，他说起旧日职业电影摄制，路上有清淡的交谈，自侯孝贤、杨德昌，到白先勇、朱天文的台北。至小城九份的旧影院门口，看到《恋恋风尘》的巨大海报。日月行馆外的雨后清晨，他说对面的原住民村落叫伊达邵，更远的远方，有一个叫司马库斯的泰雅族部落，长着一棵叫Yaya Qparung的千年老树，他总是会走长长的路去看它，点一支烟，在那里坐上半日。

离开台北的前一日，自故宫出来，烈日灼人，明晃晃的太阳地里忽然下起雨来。一群人在屋檐下躲雨，等旅游大巴过来。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问：台北会下雪吗？刚出口就被汽车喇叭声打断了。他回头应一句：什么？就跑进了雨里。一直以为他没有听清。

十一月去峨眉看初雪。网上他说，如果能与你牵手看雪，应该很好。

小雪后，看诗人周公度在微博写：西安的冷，是终南雪霁。忽起去往长安之念，然后就看见西成高铁十二月六日开通的消息，仿佛神启。而张三说，决定来成都。因我那日回他：可惜不能与你牵手看雪。

遂回想起二月的风雪，似乎这一年竟有了一个圆满的轮回。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十二月，床头书从《故事的终结》换到《人类简史》，将人类的情爱置于十万年生命缘起与衰落的文明史中，大约便有了一种绵长与浩荡之气。

检点这一年，到底存了遗憾，关于未践的诺言，对他人，对自己。但终于有人要在风雪来临之前赶来，带走又一年的风雪，十二月余下的凛冽，便生出来一些温柔，不复一年又一年的仓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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