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水碓村的邻居们 丁小村

我们行走在两列青绿小山之间。此季的坡地，宛如姑娘俏丽的裙装：裙子上绣着油菜花的金黄、麦苗的青绿，山桃花开点点粉色、蚕豆花儿在地边闪烁着紫色的眸子。青树夹岸，溪水潺潺，偷得浮生半日清闲，且来山中寻找桃花源。转过一个山嘴，眼前豁然开朗，忽现小桥、流水、人家。

我的远方朋友，站在小桥一边，端起相机为此地留影——小山清秀明媚，山谷中油菜花耀眼，如同铺展的金黄色河流。举目望处，山湾处有农家的白色小楼，他们的院子边盛开着桃花李花，他们的房后坡地上悬挂着大幅的金黄幕景。鸡犬之声相闻，乡路上不见行人。我的两位朋友哑然，仿佛被这片安静吓呆了。他们肃立在春天里，已不知今夕何夕。山坡下有一老农，拉着一头老牛闲走，他们后边跟着一头顽皮的小牛犊。老农看老牛吃草，小牛犊甩着尾巴蹶着蹄子。

我的两位外地朋友走过去，问老农：大爷，这是啥地方？

老农不答话，看着他的老牛。小牛突然被吓坏了，一阵狂跑。

我又大声问一次：这是啥地方？老农抬头，老牛也抬头：这是水碓村。我记住一个地名：水碓村。两位北京朋友好奇地念叨：水碓村，水碓村——在农耕时代，我们家家户户有个舂米的家伙，此地叫做“碓窝”：“水碓”者，必是有座大碓窝，靠一架水车作为动力来舂米的。时间已经抹去了这农耕生活的痕迹，留下的只是一个地名。两位远方的朋友恍然若失，他们望着山嘴下的水潭，遥想那架巨大的水车，和它的木杵下的石碓窝——嘭嘭嘭嘭……金黄的稻谷在碓窝中变成了白米，回到200年前，我站在这碓窝边，捧起一捧大米，让它在指尖簌簌落下，宛如岁月的白银。我的两位北京朋友要继续行走，他们要去成都，去昆明……此后他们就像桃花源里走出的人，想再回来，已然迷失了路径。只有我，留在了这里，做了这老农和老牛的邻居。

清晨六点，我推开窗，窗下稻田里的秧苗，是湿漉漉的深绿。几只白鹤翩然划过我的视野：它们沿着青苍的小山飞翔，宛如闲庭信步。有一只长腿的鹭鸶站在稻田中央，它像是在守望这片田园，一点儿也不着急：不飞，也不鸣，不急，也不躁。它是这里的隐士，在我眨眼间，它不见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沿着一条小路漫步：一群鸭子早早起来，在小溪边啪嗒啪嗒走动觅食。山坡上的小树野生野长，它们的枝叶已经覆盖住小溪——繁密的枝叶间，一些鲜红的野果像是点点火星。路边的野花悄悄开放，白色的紫色的粉红的淡黄的，露珠沾湿了这些小小的花瓣，它们干净而明艳，像是清晨梳洗的小姑娘。

在水碓村，我的这些邻居们享受着自然的滋润，各尽其能，各得其所。我在路上遇到了我的老邻居——那位老农，那头老牛，那个小牛犊。我跟他打个招呼，他呵呵地答应着，小牛犊喷着响鼻，嘴巴在路边乱拱，那些小小的草花都乱颤起来。我一路走着，路边一蓬蓬的树叶上，悄悄滴下露珠，落在我的额头，满是清凉。这时，一群喜鹊突然在枝叶间大叫起来，吓了我一跳。

这是些红嘴蓝鹊，它们像一群漂亮的小妖精，尾羽闪动之间，见首不见尾。我呆立片刻，它们的红红俏嘴，却在另一片枝叶间露出来。

在水碓村，我的邻居还有好多。比如青蛙们，它们在傍晚开始热闹起来，它们把星星闹起来，成群结伙地在天空闪烁；它们把蚊子赶得乱跑，闯入我的房子，落在我的胳膊……直到我已经入梦，梦中也有这喜气洋洋的蛙声。

晚饭后，我在小河里堂水，小溪清凉，一扫满身的暑热——我光脚踩在溪流中，小石头硌着我的脚心，好像是在和我逗乐。细沙随着水流，滑过我的脚背，像是一群顽皮的小孩子，在我的脚趾间捉迷藏。一群鸭子在我前边疾走，它们最后扑进了水中飞快地划水，就好像十分讨厌我这个突然的闯入者。黄昏时分，金红色的云霞落在溪水中，溪边高大的树影变成了暗影，我的影子也落在水中，变成了光影模糊中的幻觉。

我在夜幕中回来，我的青蛙邻居们已经热闹起来。山坡上有一只鸟，不甘寂寞地叫了几声。这时候山边的路上有车灯闪烁，照亮了小山，山上的陡壁像夜晚一面闪烁的明镜，刹那间闪亮之后，整个世界都回到黑暗中。我喜欢山坡上那些树，它们在视线中是一片暗色——这些好邻居，它们拥挤在一起睡眠，护佑着夜晚的安宁：我嗅到了草木的清香，这一定来自它们的梦境。我记得那山坡上有一片桐子树林，它们油绿的叶子，顿时让我想起了农历五月包谷粑粑的清香——此时此刻，我门外的那些玉米，正在黑暗中悄悄拔节……

在水碓村，农历五月，我的这些邻居们，安安静静地呆在窗外门外：只有几步之遥，我仿佛听到它们的梦呓——这时候我在给远方的朋友写封信，我的信笺上草木乱长，氤氲出五月的清新……

在黑夜中，乡村里万物生长，草木各自入梦，这像是一些零碎的诗篇，是千万里路上遗落的片言只语……在信的最后，我写到：山中无所有，聊寄一枝新。

我寄出去的是一片桐子树叶，就像一枚诗笺。最后我补上了地址——

寄自元墩镇水碓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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