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笺纸桃花色

薛涛是美得如同西湖一样的女子——从容颜到才华。忆起她，如同忆起西湖，不禁地要想到《富春山居图》，想到牡丹亭，想到孤山，想到慕才亭，想到梅妻鹤子；也想到湖上三岛、花港观鱼、陌上花开，翩翩蝴蝶梦……层次美太多太密集了，步移景动，一天的云锦，处处都得轻拢慢捻地细细道来，让你觉得不知从何说起。想起她，就想要马上去捉她，归到当朝，好来做了闺蜜针线聊天。

唉，随便地，就从这里说起吧——那时的女子们啊，总有些叫人听了心疼的娱乐——现在没有或很少了。譬如：拜月；譬如，写字。

似乎越是聪颖的女子越是早慧。她八岁即知声律。一日，父亲指着院中井边的梧桐树随口吟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哪知小小的女儿应声续上：“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亲愀然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也许，从父亲的角度，他又喜悦又担心了吧？喜悦的是女儿果然卓尔不群，担心的是……女儿的未来会不会太卓尔不群了？不群成一幕剧？

然而，那位操着闲心的父亲在这之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自然看不到女儿的未来了。也好。

这首出口不凡、凝聚着她幼年智慧和才华的诗歌，竟真的成为其日后乐籍生活的谶语。

她本佳人，美得不动声色，再加上才华，花团锦簇，盛大得不像个女人，差不多约等于当时美女里的老大了。到及笄之年，有个名叫韦皋的镇蜀，召她侍酒赋诗，她从此开始了咿咿呀呀的乐籍生活，这不幸而有幸的别样生活——一幕杂剧的开始，已经像一个小女孩与沧桑女人的复合体。

古往今来，在女子这里，只有心尖上的这一点子缠绵，似乎才应为一生所系——至于名望，更不用说，“自古名高累不轻”，虚名再高贵，哪有爱情的殷切？她押宝一样，拥有了关于爱情的美好讲述，给世界听。如此一来，哪怕她衣衫褴褛，哪怕她在山冈或浑浊的泥水浆中，这女子也必是光彩夺目的。

他比她整整小十一岁。她望见了他，他也望见了她，两颗质地相似的灵魂靠拢了，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年多和谐美满的甜蜜时光，她像一条美人鱼，在他的水里欢畅游动。

然而离别是总要离别的。他回到长安后曾寄诗给她，一颗热腾腾的心，就着热乎劲试写离声入旧弦，但他最终，没有回来——自此，美人鱼的尾巴就切成了双腿。

历史她小脚挪移，走过了许多里路，许多种道理都变了，包括我们以为一定没错的自然科学中的真理们，都已经变了几番。可这个道理似乎没怎么更改：太爱一样事物，比不爱还要伤人。

她的幽怨同思念一样，廓大无边了。“言笑晏晏”、“信誓旦旦”，已变了目下的“反是不思”、“二三其德”，真是恍如隔世呐。而那些意义迥异的词汇，它们彼此不认得。

在开始那场轰轰烈烈恋爱的花事时起，几乎同步，她也开始使用一种自己独创的、只够存小八行诗的深红小笺来书写闺中欣悦和忧悒。其时的他新科未久，政治上尚能刚正不阿，他主动申请监察东川，正是为会她而来。她作字无女子气，笔力俊激，行书妙处颇得羲之法。

然而，后来，他的妻子韦丛离世后，他却在江陵被贬的地方纳了安仙嫔为妾，再后来，又续娶了裴淑为妻——她们的名字都不叫“薛涛”。

可以想象：雅致的碎花，隐在质地很好的纸面上，发出似有似无的香味。信笺上是她或他抄下的即兴小令，小楷笔法……美丽的不仅是信笺，还有制作信笺时的工匠，街头叫卖信笺的小女孩子，写作信笺时的她或他，信笺的内容，传递信笺时的邮差，收到信笺时的他或她，他们那一刻和收到前一夜各自变幻了的心情，和不变的、始终相同的心情……

纵然美丽盛大若此，他最终还是没有回来。

她孤鸾一世，晚年移居成都西北的碧鸡坊，在坊内建造吟诗楼，衣着女冠服，栖息楼上，告诉自己：失爱的日子，要适应；当爱来临，要沉静。没有，没有来临，只有越来越适应的、失爱的日子。终于有一天，在遍受红尘纷扰之后，皈依道门——她关上了自己多么华彩的才华之门。她到底被无望的爱情蛀空了。

直到最后一刻，她也没能展开美丽的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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