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真存眼里

□ 李银昭

周末邀三五朋友喝茶，喜欢聊一些轻松的话，这些话题没有开头，也没有个结果，无边无际。有一位做了双眼皮的女同事正在说她做双眼皮的经过，突然对面的朋友就盯着我眼睛看，如果是一位男士看也就算了，我也不太那么不自在，可看我的是一位女士，也许是她看得太突然，太认真，我的眼光只得不停地躲闪，不敢对视。当我犹犹豫豫的目光想要再迎上去的时候，这位朋友却说话了。她是当着一群朋友说的。她说，你的眼睛为啥还那么漂亮。她的话让我一下词穷接不上话来。她怕我和朋友们不明白，又说，不是说你眼睛大，是说这么多年了，“你的眼睛为啥还那么亮，多年没变，照样迷人。”她还示意大家都看。

拿我的眼睛说话，她不是第一个，可现在还说我眼睛闪亮有光，却是很久没人这么说了。我想，这位交往了多年的朋友说的不一定都是在奉承。

是二十多岁还是三十出头，记不得了，总之那时还年轻，几十个记者从成都出发去攀西采访，后排的一位从北京来的女记者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回答并转身过去，后排的几个女记者全开心地笑了。原来她们是在议论我的眼睛，让我转过身去，她们要再看上一眼。她们说我的眼睛长得好看，大，亮，干净。那时的我没把这些话当回事，如果真像她们说的那样，眼睛里有亮，干净，也是因为年龄、青春、活力罢了。幼儿园里的孩子，哪个不是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可如今年龄过了一大把，眼睛里还真的能让别人看见干净，它没随着岁月而有太多的变化吗？于是，我就开始想一想关于眼睛的事了。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古人是这么说的，今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世事变迁，大多数人都会随着日子的改变，而在心灵里淤积上岁月的尘埃。这些岁月留下的痕迹，通过眼睛折射出来，常常会让人读到诸如迷茫、疑惑，甚至是浑浊的内容，而这些内容一旦在人的眼睛里形成，那是很难抹去的。

有一双眼睛曾深深地打动过我。

这是一个日本人的眼睛，有这双眼睛的人名叫小泽征尔。第一次见这双眼睛的具体时间如果要去查找，是可以查到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双眼睛一下就打动了我，甚至可以说是征服了我，直到现在我都认为，那是一双可以打动整个世界的眼睛。

对于音乐，我是一点都不懂，可以说是个乐盲，但每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总想在第一时间收看，在我的印象里，能站上新年音乐会指挥席的已固定为卡拉扬、伯恩斯坦类似的西方人，可是，这一年，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亚洲人站上了金色大厅的指挥席。当他转身向观众席行礼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下就摄住了我的心，在那张微笑着的善意的脸上，那双并不很大的眼睛，随着他目光对全场的移视，让人瞬间读到诸如温暖、柔和、清澈、纯真的字眼。那年的小泽征尔，说年龄，已是名副其实的老人了，可他那双眼睛告诉全世界，他纯净得就如一个童心未泯的大男孩。

因为那双眼睛，我喜欢上了小泽征尔，喜欢上了小泽征尔的音乐，喜欢上了与他有关的文字。当他在中国第一次听见阿炳的《二泉映月》时，他被阿炳的音乐、阿炳的身世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说“这样的音乐是要让人跪着听的”。原来，小泽征尔之所以有那么一双孩童般清纯的眼睛，是因为他有一颗清纯、干净的孩童般的心灵；是因为他面对世间的疾苦，人生的凄凉，总是那么敏感，眼里总是含着善良、悲悯的泪光。

因新闻职业的关系，午夜回家，已是常态。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夜，从单位出来，天落着冷冷的细雨，我边开车边听广播往家走。广播里是一个低沉的女中音正在朗读一首诗。这是一个残疾儿子写给已故父亲的诗。父亲到了另一个世界，他问《爸爸，天堂的路还远吗》。爸爸走了，留下他残疾的儿子，留下他盲眼的妻子。

在诗中，诗人说：

爸爸呀，盼你回来的祈愿

只能够夜夜在梦里与你相见

而醒来，无尽的黑暗

就仿佛是我和妈妈的未来。

诗人反复地问父亲你在那边还好吗？反复地告诉那边的父亲，“来生，我是不是还能牵着你的手，在红尘中续写一分父爱的伟岸”。也许是女中音的朗诵极富感染，诗中的情感，诗中的凄美，透过湿湿的冬雨扑面而来，直沁人的心骨。我将车停在桥边，打开车窗，任夜雨飘进来，任心安静地去触及诗中的愁绪和忧伤。

爸爸呀，我的泪水

可打湿了你泉下有知的灵魂

那是我朝思暮想的家园

诗人名叫杨嘉利，他因小儿麻痹症没上过一天学，没在任何单位做过一天正式员工，尽管他很想。他靠写文字换来基本的生活。也许是我熟悉他的境遇，也许是我在很小的时候也早早地失去了父亲，于是，诗中对父亲的依赖和怀念就更容易拨动我的心弦。不知不觉中，我的泪水已挂在脸上。当发现，这样的冬夜，我还能被一首诗感动，被一首诗温暖的时候，我感激诗，感激诗人，当然，也感激我自己，坡坡坎坎，涉水爬山，一路走来，世间的尘垢竟然还没完全挡住我眼里的泪腺。

拥有一双干净迷人的眼睛，原来是不分人的高低贵贱的，不论凡夫俗子如我等，还是人中大师如小泽征尔。岁月可以改变人，但一个人的眼睛是可以不随岁月而改变的，关键是，一个人，务必得有一颗对人世间一切正直、善良、纯美而敏感的心。俗话说，相由心生，眼随心净。如果一个人随着岁月的改变，忘记了还能流泪，那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有点遗憾的事。朋友说，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如初般的清澈和干净，这话我全当是过分的夸奖，甚至是说过了头，但拥有一双有光泽的迷人的眼睛，不论眼睛的大小，应该是一个人对自己的期盼和愿望。

岁月易逝，本真存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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