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中的成都

□苏牧笙

成都实在是我很早想来，但又不忍轻易就来的城市。

早间受《三国演义》影响，在感性层面，对蜀国的偏爱，爱屋及乌到对成都也多了几分亲近感。加之很多优美的描写蜀中人情风物的文学作品熏陶，对天府之国可以说是神往久矣了。要说川蜀，最著名就是李白那首想象奇崛瑰丽的《蜀道难》了：“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以及同样著名的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些诗作对蜀中风物景致的摹写，从多个侧面映衬着川蜀雄奇俊美的山川景象。

趁清明节假期，同弟弟乘飞机从兰州往成都，在临近川蜀地界时，从高空透过窗户，再度感受李白笔下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倒挂倚绝壁的枯松，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从高空俯瞰祖国大西南广嶅沃野，真有山色苍茫雨亦奇，高山奇绝川蜿蜒的气势，无愧“天府”的美誉。山有山形，水有水貌，植被茂盛，国宝大熊猫就生活在这一带，当真是选对了地方。联想到地域与生物之间的关系，比如动物与栖居的土地之间，是一种相互的选择，正如虎咆哮于山林，马驰骋于原野，鱼翱翔于清池，鹰盘旋于苍穹。这种结合可以说是各得其所，各显其能，动物因此找到了赖以生存的家园繁衍生息，土地也因此而变得鲜活、丰腴，生命力十足。

成都，这川蜀的国中之都，又有“芙蓉城”、“锦官城”的美称。“锦绣前程、锦衣狐裘、锦鳞游泳、锦瑟无端五十弦”当中的“锦”都作“华美、美好、鲜丽”解。在我有限的想象中，锦官城，应是花团锦簇，竹林密布的仙境之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繁华之都。事实上正是这样，成都自蜀汉建都以来，有多个政权建都于此，又一直是各朝代的州、郡治所，汉代、唐朝有称“扬一益二”的称呼，北宋时也是除京都汴梁以外的第二大都会。杜甫初来成都时，便赋诗《成都府》，写下了对成都的第一印象：“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其中“名都会”可见当时成都的繁华程度，一直到后来的宋、元、明，成都作为中国繁华都市的地位一直没大的改变。与成都关系密切的杜甫一生写了1400余首诗，仅在成都就作了约475首，占总作品数的三分之一，后到夔州（现重庆奉节），又作410首诗，在川蜀，他所创作的诗歌总数就占到了一生诗歌总量的近三分之二，其中著名的《蜀相》、《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都诞生于此。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一个伟大的诗人如此偏爱、钟情又执著于描写一个地方，将他一生大量的优秀诗篇奉献给这土地，应当是有更深层的隐秘缘由的。

川人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群体。他们勤劳勇敢又豪爽泼辣，利索干脆又能忍顺从，尚文不尚武，但嘴里总爱称“格老子怎么怎么……”这些特征完全有别于南方人的精明细腻、西北人的安分朴实，这种个性特征的形成，显然与川蜀相对封闭但又能自成一体、自给自足的自然环境密切关联。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看看历史上的四川人，他们广布中华大地的角角落落，能干世上最苦最累的活，也会享人间最清最闲的福。

这清福享的闲适又安逸，随性且文艺。

2017年民谣歌手赵雷的一首《成都》，让成都这座城市又大火了一把，歌词中“成都的街头，玉林路的尽头，小酒馆的门口”，仿佛成了戴望舒的悠长雨巷，温柔迷离而充满诗意。而我，与成都的初见，也是在匆忙之中完成的。

赶巧是在清明的雨里，走上了成都的街头。在西北，无论任何一座大城小镇，都蒙着一层昏黄的底色。这种底色看起来带着混沌、浑浊、浑厚与苍茫，主基调永远是黄河的、黄沙的、黄土的，这是大自然的染色体烙在一方土地一方人身体上的基因色体，洗不掉也改不了。

而成都的街也多以青灰色系为主调。大概是因为这里多雨、多石，建筑基体多以青石为主，又系长江为水脉，故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清爽、清朗、清俊、清秀。这倒也无所谓优劣，北方的浑厚中自带有肆意凛冽的豪迈之气。而像成都这样的西南城市，清爽之中又时常下点缠绵的细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冽之气。这是成都与北方城市给人感官上最为明显的不同。

虽都处南方，但成都与沪、苏、杭这样的东南城市又有区别。苏杭也潮湿，也绿油油，然苏杭的潮湿多了一些闷湿，绿意也更加绚烂，更加乍眼，更加外放，城市整体上的感觉像是淹没在了翠色的海洋里。而成都，湿的清冷，绿的苍翠、含蓄内敛，是更接近于黛色的绿，像是中老年的绿，在蓬勃生命的绿意中多出了一些世事沧桑的味道，从美学上讲这是更具审美意境的。大概与成都地处西南，海拔高低悬殊（成都市东、西两个部分之间高差悬殊达4966米），高原盆地相互错落（成都位在四川盆地和西北高原之间）的特殊地理环境有关吧。

显然，相较于苏杭的绿意，我更钟情于成都的。

正好这时候街上雨还在下着，行人步履却也不急不促。早听说成都人生活节奏慢，成都人会享受生活，没想到在雨中，他们都能这样闲庭信步，颇让人感叹。成都人浪漫，雨中打伞的行人少之又少，对这突然造访的雨似已习以为常，或许他们是在享受这行走在雨中丝丝入肤的清凉感吧。偶见一对情侣相携而过，女生也不矫情，拉起男友的衣角做避雨状，突然俏皮的仰起脸来，伸出舌头接下一串雨滴，随即满足地笑着走了。这难道是成都街头独有的“风景”？我在西北城市的街头，雨中看到只有匆忙的逃窜与慌张的躲避，哪有如此从容散漫又和谐美妙的雨中画面？当然，如果照此得出了西北人不懂雨中情调，不懂浪漫之类的结论，也是有失偏颇的。因为西北的雨中通常挟裹尘土沙粒，浪漫的结果就是迎来一头的泥沙俱下，而变得狼狈不堪了。

成都人好吃，尤爱火锅，火锅自然是人间美味，尤其深受广大女性喜爱。易中天有一篇写吃火锅的文章叫《文化都在锅里》，很有意思：“不拒荤腥，不嫌寒素，用料不分南北，调味不问西东，来者不拒，一律均可入锅，可谓兼济天下；荤素杂糅，五味俱全，主料配料，味相渗透，食者各取所需，烫而食之，又体现了中庸之道，中和之美。”将吃火锅上升到体现传统文化的高度，传神又贴切。的确，火锅作为四川人最喜爱的饮食，自然有它的道理。漫步在成都的街头，成都街头的雨里，街上店铺内不时传出的歌曲《成都》：“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你会挽着我的衣袖，我会把手揣进裤兜，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正听的入神，一股火锅香味瞬间又将人带回到这酒肉人间，倒也相衬，民谣与美食，本就是成都人民生活的一部分。但对我这个土著的西北人来说，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如一碗面来的实在，我与同行的弟弟开玩笑说：“就是这命，走哪里都想吃一碗兰州牛肉面”。弟弟表示认可，随即建议我打车找兰州牛肉面馆。

成都的确是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若能终老于此也是福分。越了解成都，越切身体会成都的味道，就越加心生“长恨此地非我有”的慨叹与遗憾。行走在成都的街头，感受这座有武侯祠，有杜甫草堂，有都江堰的地方，感受这独有的惬意与生活气息，这份从容散漫似乎与他今日的地位有些不为相衬（新一线城市），商业化大潮挟裹中国大小城镇的当下，“快节奏、高输出、拼速度”成为主流的今天，成都确实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风淡云轻、泰然自若、神色安然。

然而，谁让他是成都呢？毕竟这里有诸葛武侯与诗圣杜甫压阵，走得再慢，也是一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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