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日朗的故事

■ 朱仲祥

那年春节过后，我们来到九寨沟旅游。中午时分，我们终于见到了梦寐已久的诺日朗瀑布。我知道这是九寨沟的代表性景点，最能体现九寨之水的神奇与浪漫。

就在我伫立瀑布前凝神仰望时，导游小李踩着吱吱作响的雪花朝我走过来，笑着说：“我读过你写的东西，我给你提供一个写作素材。”我当然只有洗耳恭听。

导游小李讲，那是2009年，也是这样一个初春时节。小李第一次跑九寨沟这条线，为了熟悉业务，便随游客一道进入景区，立即为九寨沟的神奇与美丽兴奋不已。

但在去往查洼沟的路上，却发现有个40多岁的游客，手拿一部高档相机，身背一块不大的画板，沉默地跟在大家后面，显得与众不同。更与众不同的是，他一直沉郁着脸不吭声，无论坐在游览车上还是漫步在游览道上，都不与大家交谈。小李感到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游客，不由得格外关注起他来。

小李带领的旅行团，来到这条沟最顶端的景点长海。车刚在公交站停下，游客们就兴奋地一涌而下，一刻不停地奔向长海的湖光山色之中。那位大哥依旧走在最后，来到被白雪装点的海子边，面对青山相拥、沉静如碧的长海景色，脸上却不见一丝兴奋之色，背着的相机也没有举起来拍照。导游小李觉得这人真怪，有相机不用带来干什么？便径直走过去，热心地提议：“大哥，来一次不容易，我帮你拍张照吧？”

那位游客冷冷看她一眼，没吭一声。小李自感没趣，默默离开。

来到色彩斑斓的五色海时，那位游客站在湖边凭栏而立，没有半点兴奋之色。小李想改变这种状况，让自己团里的每个游客都能积极参与热心互动起来。她走上前去，依旧提议道：“大哥，来九寨机会难得，我为你拍张照吧？”不想那男子生气起来。“不拍不拍，谁让你多管闲事？”好心被泼了冷水，小李顿时感到尴尬和委屈，但作为导游，她只得把委屈咽了下去。

中午，小李的旅行团走进了诺日朗瀑布景区。游客们抬头望去，如帘如绢的瀑布纷披而下，在谷底溅起雪白的浪花，纷纷举起了手中的相机或手机。小李正在犹豫着是否再次发出拍照的提议，那位怪人却主动走过来请小李给拍照。小李感到心里一阵轻松，忙接过他手里的高档相机，镜头对准了诺日朗瀑布和瀑布前的他。这时却见大哥从挎包里小心取出两张图片，一手一张高高举过头顶。再看他手中的图片，原来是两幅人物肖像画，左边一张上画着一位贤淑端庄的中年妇女，右边一张上画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美丽女孩。导游小李正疑惑间，那位大哥却催促道：“就这样，拍吧！”

后来，在出沟口的途中，那男子给小李讲述了其中的原委。

他说他姓文，是都江堰人，在上海一外贸公司做高管，拿着上百万的年薪，业余时间喜欢画画。但由于工作压力很大，应酬很多，一年半载回不了一次家。

那次地动天摇的汶川地震发生后，他这才牵挂起妻子女儿来。历尽千难万苦赶回家，他马上冲进女儿读书的聚源中学，只见好端端的一所学校被夷为平地。该校除了一个在操场上体育课的班得以保全，其余师生大都遇难。他来时，操场上还摆着三具遗体没人认领，其中的一具就是他的女儿。看见自己女儿遗体的那一刻，他几乎晕了过去。他扑在女儿沾满尘土的身上，欲哭无泪，欲哭无声。接着，他又飞跑回自己的家，迎接他的依旧是一片废墟。此时，自己离多聚少的妻子已被埋在瓦砾下，连尸体也找不到。瞬间失去了妻女，他悲痛欲绝。片刻后，他不顾劝阻冲进摇摇欲坠的家，想找几件能作为念想的东西，可不知为什么，妻子和女儿的房间空空的，没有照片，没有贴身的衣物、饰件，甚至日记、书籍，喜欢俭朴的妻子，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可以慰藉心灵的物件。

走出已是废墟的家，男子感到心里也堆满了残砖碎瓦。颓然跌坐在依然在颤抖的草地上，脑子涌上了关于家的点点滴滴，深感痛悔万分，但现在一切都成往事，悔之晚矣。于是，他掏出画笔，架起画板，经过一番忘情地涂抹勾画之后，妻子和女儿的音容笑貌，似乎又复活在了两张画纸上。带着这两张画，他默默走进了救援的行列。

文大哥告诉小李，“这次到九寨沟，我是来还愿的。”

也没有等小李问缘由，文大哥就朝着诺日朗瀑布大声呐喊：“娟娟，小玲，我们来到九寨沟了！我们在诺日朗合影了！在天堂的你们知道了吗？知道了吗？”大哥的叫喊声伴随瀑布哗哗的水声，一起在山谷间回荡。

小李这才知道文大哥的爱人叫娟娟，女儿叫小玲。此时，小李不禁为他的呐喊所动容，也深深祈祷嫂子和小妹妹能够听见他的深情呼唤。

文大哥平息了一下感情，接着是深深叹息。他说，妻子女儿曾几次提议，什么时候一家三口到九寨沟做一次旅行，最好能够在诺日朗瀑布前拍个合家欢。自己一次次地答应，又都因忙于这样那样的琐事拖延至今。没想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让这个简单的梦想变成了空想。

文大哥流出泪来，“过去总认为自己的事业是第一位的，有了钱就能给妻子儿女带来幸福。但现在才明白自己错了，知道金钱并不能替代情感。过去总忽略和妻子女儿的团聚，总认为以后有的是在一起的机会，一点不珍惜现实的幸福，造成现在无法弥补的痛悔。”

导游被文大哥真诚的忏悔打动了，心里也酸酸的。

导游小李讲述的这个故事，听得我心潮澎湃感慨万千。我弯腰捧起一团洁白的雪花，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这纯净的九寨之水，能够洗涤去他心中的忏悔，让他能够从此轻松上路，开始新的人生。

在雪花飞舞中，诺日郎瀑布飞流直下。我想，一朵雪花自高高的云朵上，飘落在九寨沟的青山绿水间，再汇入上游林间的溪流，汇入或大或小的海子，汇入这气势磅礴、多姿多彩的诺日朗瀑布。她们经历了怎样的千回百转、跌宕起伏后，才与眼前的山崖、树林在同一帧风景里相遇，才有了和诺日朗瀑布一块儿携手的纵情一跃。

其实，我们和家人，也如这山、树与雪花的相遇，不知前世要有怎样的修行，才有今天同进一道门、同居一间房的缘分？悟出了这个道理，我要感谢这诺日朗的故事，感谢白雪深情的九寨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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