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县西山村：白石神的故乡

□ 焦虎三 文强 易西关/文

西山村拜祭白石在每年农历的正月初八、四月初三和八月初八，又以八月初八最为隆重。9月19日（农历八月初七）的下午，杂谷脑河边通往西山村公路上，一辆小货车正缓慢行驶在弯延陡峭的山道间。海拔2850米的西山村村外，众多的羌族村民穿着节日盛装，手捧着一根根鲜艳的羌红，恭敬站在马路两边，等待着货车的到来。小货车上装载着一头从红原大草原购买来的纯色牦牛，那是藏羌信众捐款请来的“神牛”。

货车离西山村还有一段距离，便难以再起动了。热情的村民涌上前围挤在货车四周，大胆地爬上货厢，把羌红直接缠在牦牛角上，妇女们上不了车，只好把一根根羌红挂在驾驶室的周边。老人们这时敲响锣鼓，吹起唢呐，鼓乐声中，车门把手、后视镜都缠绕了鲜红夺目的羌红，迎风飘展的羌红如一片红色的海洋。西山村独一无二的“白石神庆典”活动，就在这热热闹闹的“迎牦牛”仪式中，拉开了序幕。

翌日（20日），在西山村传统的“俄比且迪”（羌语“俄比”意为“白石”，“且迪”意为“祭拜”）庆典上，一系列庄重而神圣的仪轨后，这头牛在白空寺前放归于川西高原茫茫的山岭，重返天地与自然的怀抱。

羌山印象现场版

八月初八凌晨，一团团薄雾从天盆山的半山腰升腾而起。寂静的西山村寨内，67岁的杨开富老人早早便起了床，走上三楼的晒坝，阵阵冷风吹得他缩了缩脖子，“但愿今天有个好天气。”老人自言自语了一句，转身走进三楼的一间小屋，那里有他视为宝贝的羌族释比法器：猴头帽、神杖、响盘等。

作为理县阿尔格古羌文化协会会长，“白石庆典”大型活动表演的领头人，杨开富昨夜兴奋得几乎彻夜未眠，现在，他要提前穿戴好全套衣饰，带好全部法器，等待着庆典开始的号角。“我们西山村村民每年都要拜祭白石，农历正月初八、四月初三和八月初八都要搞，又以八月初八最为隆重，这代表着我们民族对白石的崇拜和敬畏。”老人如是解释道自己的心情。

上午8时，阵阵羊皮鼓点敲醒了叠翠的山峦，悠扬的唢呐声拨开了缭绕的薄雾。西山村的一队村民身穿羌族特色服饰，带上祭祀用品，牵着头角挂满羌红的牦牛向白空寺出发了。他们将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翻山越岭3个多小时，最终在海拔约4000米的天盆山山顶祭祀白空寺的“白石神”并放生牦牛。

杨开富带领着更多的村民，集体来到了西山村外一处宽广的平坝，他们将在这里，以田野为舞台，以山峦为背景，以苍穹为幕布，跳起羊皮鼓舞、莎朗舞，并现场展示当地羌族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羌绣技艺、草鞋编织技艺、羊皮褂手工制作技艺。

庆典现场，杨开富头戴猴头帽，一手持神杖一手拿响盘，身后有人一手捧香柏枝一手端着一小盆净水，准备为参加者蘸水除秽。面对连续群山，杨开富用羌语大声念唱着祭祀的经文，身旁排列整齐的羊皮鼓舞手与手捧羌红包裹着白石的羌族妇女们，神色庄严，气氛肃穆。随后，杨开富带领众人，以羊皮鼓舞开路，且歌且舞，边舞边行，来到白石神塔前，烧香祈福，杀牲为祭。

一场宛如“羌山印象”的“大型实景剧”铺展在蓝天白云下，一场厚重而古朴的羌人远古生活画面浮现在青山碧岭中。

对于今天庆典活动的成功举办，杨开富有自己的一番心声：西山村和通化乡汶山村都是阿坝州委宣传部的“挂包帮”定点村，州委宣传部、州农行、州联通公司“一对多”帮扶以来，挖掘发展两村羌民族文化，解决了两村基础设施建设，帮扶解决两村的贫困，村民们的收入也有了提高，老百姓的幸福指数也越来越高，日子越过越好。

会场外，来自蒲溪寨的羌族剪纸非遗传承人韩龙康。这位历时十数年，四处奔走收集羌族剪纸作品的中学美术老师，一脸凝重坐在一块草地上，他忧心忡忡手指着几位在草地上开心戏耍的儿童说道：“他们现在都不说羌语了。”但当欢快的萨朗舞音乐响起时，笑容与自信又浮现在他的脸上，看得出，今天这场声势浩大的文化活动，还是让他看到了自己民族文化复兴与传承的希望。

龙来氐羌黄河头

西山村历史悠久，文明悠远。但真正让这个古朴的羌族村寨闻名于世的，却是村寨外天盆山山顶一座独一无二的寺庙——白空寺，这是整个羌族聚集区，甚至可能也是全中国唯一一座以供奉三尊自然白石为主神的庙宇。庙中三块神圣的白石头，当地人称为“白西西”、“白哈哈”与“白郎郎”，传说这是三兄弟的化身，也是西山片区羌人的“白空老祖”。

羌人远古传说：“白西西”、“白哈哈”与“白郎郎”为三弟兄，他们出生在黄河上游河西走廊一带，为古羌头人。三弟兄听说周围有很多吃不饱饭的人，他们担心当地难以生存，便倾家荡产带着财富离家出走， 一路寻找安全而可靠的落脚之地，最后在西山村天盆山顶住了下来。后人为了记念他们，便在此处修起白空寺，寺内塑立起三块白石头代表三弟兄，并将之奉为神灵。

学者们认为羌族宗教最为显著之处一是为以神山、神树为代表的原始万物有灵观；二为以白石崇拜为代表的自然崇拜与祭祀观。白空寺的存在便是后者最为典型与鲜明的体现。其实这就是华夏先民最早的宗教崇奉观念，原始简朴，却有着后世所难以比拟的浓烈的宗教意识。

现在有人认为羌人的“白石崇拜”习俗，产生于羌人约在秦汉时期从西北迁徙至岷江流域这一史实。在羌族的传说故事中，羌人的一支在“补尕尔”山受到敌人包围，遭到重创，已无路可退，这时天神“阿巴木比塔”从天上抛下三块白石，变成三座大雪山，挡住了敌人，这支羌人才得以来到“热兹”（松潘）草原安家，重建家园。

于是羌人开始供奉白石以报答神恩。后来，羌人在“日补坝”（今茂县一带）受到戈基人的侵犯，羌人在不能战胜敌人的情况下，求助于天神，天神授白石给羌人，赶走了戈基人，定居下来。这大概就是羌人为什么有着浓烈的白石崇拜的信仰，一直供奉至今的原因。

考古与历史学家则认为羌人“白石崇拜”的历史，远比民间传说更为久远，最早可追溯至距今5000多年西北地区的马家窑文化时期，这一时期出土有钻孔石饰与石雕人面像，墓葬中随葬有砾石、小白石；到距今约4000年的齐家文化时期，随葬小白石子更大量出现，最多的一处墓地中竟有300多块，证明当时人们“白石崇拜”习俗已成熟定型。

以上远古文明遗址的族属现公认为古羌人，这说明远古羌人石头崇拜习俗最早产生于新石器时代中、晚期，从发展角度而言，综合考古与西北地区岩画综合判断，古羌由原始石头崇拜观发展进化出的白石崇拜习俗成型与成熟于青铜时代早期。

龙来氐羌黄河头，征程漫漫几千秋。今天的羌族，不仅至今保留着远古时期本民族在西北地区的信仰习俗，而且西山村为白石立庙，奉白山为神像，俨然已成为羌人白石崇拜的始祖地。

西山村，羌族的最初之地

西山村是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理县通化乡的一处高半山村寨，村寨群山环抱，山下杂谷脑河汹涌澎湃。全村辖4个村民小组，共186户579人，其中羌族占绝大多数，为杂谷脑流域典型的羌族村寨，羌风羌俗至今保留较为完整。

西山村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时代。历史上在西山村附近的考古发掘曾发现有大量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如1947至1952年期间，在薛城、朴头、下孟通化等先后发现有新石器时代遗物，出土石器有石刀、石锛、石凿、石斧以及陶片、陶斧、陶罐等器物，其中尤以箭山寨遗址最为突出，其地层清楚、出土文物较多，经测定属于新石器晚期遗址。

考古专家认为出土陶片带有甘肃马家窑文化的风格，但同时又认为出土的石斧显窄体长身，为其他地区所罕见，这说明早在新石器晚期，杂谷脑流域就存在文化的融合与互动，存在着族群的流动与融合，而形制独特的石斧，应为当地新石器时代晚期便存有土著文化的明证。

通化乡及西山村在过去建置历史较早。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6年），该地属汶山郡广柔县辖，始有建置沿革；汉宣帝地节三年（公元前67年）撤销汶山郡改隶蜀郡；后周武帝置石门镇于此，隋开皇十八年改为通化，仁寿元年置通化县（今天西山村所属的通化乡则保留了这一历史地名），历经唐、宋、元三朝后，于明太祖洪武六年（1373年）撤县。其县治历史长达700余年。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上个世纪初，民族学研究与边疆调查方兴未艾之时，历史悠久的通化乡及西山村，以学术的视角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纪。

最早对西山村的关注与介绍，首推海外著名汉学家、考古学家及华西博物馆第一位馆长葛维汉，他曾因开启三星堆遗址考古的序幕而誉满天下。1924年夏，他从成都步行出发，经灌县（今都江堰市）到达汶茂，后续行至松潘，这是他第一次到达羌族地区；1933年夏：葛维汉再赴羌区深入杂谷脑河一带，搜集有关羌族自然、历史方面的资料，并为华西大学博物馆搜集羌民的手工制品；1934年他发表的《羌人地区采集之旅》一文中，专门提到当时属理番县的白空寺，描述庙中：“有3块白石被作为神灵来供奉，4名巫师负责照看庙神，为免灾除病，这一带的羌族、汉族和其他民族的人民都要到此地祭拜。”

通化一带曾是民国时期边疆调查的热土。从1934年著名摄影家庄学本深入此地伊始，1937年6月，当代社会学家、民族学家胡鉴民到此考察羌族经济、文化和宗教；1938年，考古学家和民族学家冯汉骥获四川大学西南社会科学研究所资助，于此进行民族学和考古学考察，获得大量学术资料，并开启了川西北高原民族考古的先河；1940年，华西协和大学的“学生边疆服务团”第五队与第六队驻扎在这一带进行调查；1941年，边疆服务团学生暑期服务团前往川西区，工作分为两组，一为服务组，一为考察组。服务组分三队，分赴理县及杂谷脑一带。其报告经汇印成册题曰《川西调查记》出版；1941年：王文萱带领边疆服务团学生暑期服务团在理县佳山寨考察，发现古墓群多处，并在理县当地收集古代陶器、铜器多种，其文《四川西部羌人之信仰》刊于1944年《旅行杂志》1卷，略述了羌族祭祀白石起源的传说，这是国内学术界首次对羌族“白石崇拜”文化进行宣传报道；1941年，芮逸夫、凌纯声协同中央博物院的马长寿，对通化一带羌族进行考察，期间拍摄了大量与羌族“白石崇拜”有关的珍贵图片；1944年，民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凌纯声教授等，又在理县境内进行了考古调查。

这一时期的通化及西山寨（现西山村），俨然成为国内外学者们了解羌族的第一扇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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