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诗诗则是生活 ——读雄欧《锦江诗笺》有感

□ 侯李游美

这个时代，我们手机、电脑上都有日期，但我们常常忘记今夕何日。每个日夜由进入到网络世界开始，虚拟世界的投入与现实世界抽离，让人越来越茫然。一次偶然机缘读到雄欧的诗集《锦江诗笺》，在一共90首诗歌里，感受到了作者在编织的流水、秋韵、乡思、回首等9种语境（篇章）下的人生况味，那些晴耕雨读、异国寻梦、渔舟唱晚的笃定神态，幻化成了他历经的生活场景，透过文字，在我的眼帘和心胸，悉数上演。

《锦江诗笺》通篇包含着诗人的生活观、世界观，甚至美学观，以及浓厚的时空意识。其时间意识浓缩着诗人个人的生命观、社会历史观、古今变化，特别是他以儿时的玩趣入诗，他的空间意识则表达着诗人的宇宙观、身处他国的故乡情结。日本学者松浦久友说：“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诗歌，其感情的核心，正是通过对时间的推移，作出敏感的反应而产生出来的。”作者有一首扩体诗《咏秋情》，以“秋”一字成句，扩充到“春往何处去春在秋中寻”，再逐字缩减到“情”一字收尾。一字成句，逐字增添衰减，道尽了时节与人生的哲思，极具形式美，有限中表现出无限，简单中蕴藏着深厚。

怀一片诗心

孑然前行

现代诗，情是其中的灵魂所在。诗歌并非风花雪月、无病呻吟，把毫无联系的唯美词句无意义地拼接、组合，那样只能做出大杂烩，而非诗歌。在雄欧的诗歌中，他注重“心”的生发、构成，以“心念礁”“颤动的心弦”“心灵的清唱”“心潮岛”这样围绕“心”的主题设置成独立篇章。比如他运用大量关于“秋”的意象（也许诗人喜爱秋天），特别有十多首关于怀秋、思秋、咏秋之作，从常见的景物入手，捕捉心灵中的每一丝涟漪、每一处悸动，把最细微处的感情慢慢融化成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其间，“心”与“物”有种特殊关系，由此可解释创作或欣赏过程中，“想象”产生时的那种身未动、心已远的情态。诗意初发之际，是一种心与物相接、相随，但心不是被动被赋予被投入外物，心还有自然而然的那种由内而外的生发性。对于“诗”的本真样貌而言，诗人的技艺不是决定性因素，诗人的内心状态反而更有趣。因为“诗”是人最内心的东西。所谓“心之所之”，是一种真实的“内心状态”。诗歌是诗人之心由内而外外显的过程。诗生产的空间化，创造了一个跨越内外的运动模式，“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作者的心灵既非造物主，亦非毫不介入的旁观者，“心”是发动者。但如完全凭“心”主导，诗歌容易走向泛滥，需要一种来自思想的约束力。仅以“秋思”为例，他歌咏“秋是金黄/却见云灰雾暗/污染如蝗虫般横飞暴走/秋是丰收/却见行尸走肉/大地像嶙峋怪异的骨头”，在创作过程中，作者就是这首诗世界的国王，他将一种情感进行复杂地调弄，让极具差异性的意象组合，呈现电闪雷鸣之势，又倏然归于云销雨霁之境。

每首诗都留有创作时间、地点。在吟诗之后留心注意到，作者在遥远的墨尔本海边作诗，在崇州某个小镇不知名的茶馆作诗，追随作者的脚步发现，他有着深厚的人生阅历积累、敏感的灵魂以及一定的天赋，善于观察体会生活，一生遇到很多人和事，有些会沉寂，有些给他留下莫名触动或深刻印记。有首诗《过去了的恨和爱》，人生各人一台戏，成就了时代一台戏。由个体过去了的爱恨，从私人叙事扩展到宏大叙事，到一个时代，整个世界的变化。从“摩托罗拉”到“诺基亚”，从“苹果”“乔布斯”到“电商”“微信”“余额宝”，也许不能斗胆说作者“心怀天下”，但从这段文本体现了他内心和外在世界的关系。人心被抛入到物质世界之中，受到那个世界的激发和震动，因为人也是物质宇宙的一份子。可是，这里的诗人似乎把自己交出了，交给那个普遍过程，他既随物而动，又“写”物。每个如你我一般的读者，都能在里面感同身受，将个体生命融入时代整体的体验流。此类诗不止这一首，其间其实隐藏了隐蔽的在场者，能将所有读者都包括进去，不是非特定的个体，也不一定指向整体，让读者自己进入，鲜活了体验流、生命流，不同的读者会自觉融入。伽达默尔说，以文字形式传承下来的东西面对一切时代都是同时代的。文本意义一旦以文字的形式呈现，若干年后，当后来者以“彼时状态”读到“没有答案的问号尽在你的腹中埋”，这样的诗歌文本意义，就脱离了它的时代而走向一切时代。

拥一束诗情

伫立尘世

作者历数从少年走过当下的记忆岁月，字里行间充盈着丰富且清新、健康、美好的意象，比较温和、冷静的感官体验，以及品得人生况味后的自信、自得和自明，如“两个少年的行走”“人生如行船”“不要看眼色”“劝君惜”等诗篇。诗集有大量关于“秋”的诗歌，跃过秋景秋思忆秋此类文字层面的表述，我们感受到的是作者的情意。人生而平衡、安静。“情”是外物扰动（在作者那里是“秋叶”“秋雨”“冬阳”等景或物）的结果，但这些扰动是无形的、尚未表达的，语言给这些注定要外化的无形之“情”以形貌。细读此类诗篇，会发现作者内心张力的等级有与之相称的外在显现等级。如果用“体验－表达”模式，诗歌的审美功能不是强硬的、强制性的，读者自己的情感随潜移默化的体验被塑造。更进一步讲，“秋韵”和“冬唱”两篇章，有着清晰的情绪分类系统以及与每一种情绪相关的情境和环境范畴，我们在与作为整体心理状态之显现的语言概念中，能找到相应的情绪词汇。在我用差不多三个星期的时间断续读雄欧诗歌的过程中，面对这样一个来源生活又高于生活的鲜活文本，我读的不是“字”，而是“情”。一首诗歌中的任何一个具体特性都来自“情”的某一种独特的“交合”，而这种特性赋予诗歌一种独特的“势”。有首《唏嘘吟》里有一句“从红庙子的书声/到火车站教堂的钟声/唏嘘吟/天地冥冥皆有灵/山水处处都是情”，落笔是墨尔本。这样的时空转换是诗意的，是否是故乡乡间小道抑或深山老林的“红庙子”，已经不重要，反而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东西。作者走过“寒冬”“秋春”，走过千山万水后，仍存留“永不落幕的憧憬”和“永不止息的追寻”。

情感积聚需要写自己的真实心境和感触。开篇即是一首“爱情”小诗，让我想起纪伯伦说的，爱是不占有和不被占有。《难忘的1978》里有关于“曾经”的排比诗句，往昔对比，有着残缺的、模糊的、跳脱的意象或心境，这更加对应作者心理抽象的部分，以合适的词语，以简洁的形式表达出作者的独特心情。诗歌的肌体是创造。诗歌有了情感就有了生命，有了创造就有了丰腴的身躯。整部诗集里情感的堆叠不是累赘的重复，而有境界上的起承转合，有新的姿态不断出现。作者通过想象力的延伸，制造出诗歌独特的画面感。诗歌的创造和接受过程都是浸入其境。“彩云飞”是作者回忆年少岁月的组诗，以童趣、童真入诗。读罢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时光。太阳升起、落下，再升起、落下……其实是一样的，就个体生命而言却不一样。在相似童趣具体现象的短暂性、变化性和偶然性面前，是作者鲜活的个别性、个体性的诗性表达，其背后则是永恒性、不变性和自在性、普适性。纵观作者的语言特点，其言意关系是言不尽意、内在的和生生不息的。他在澳大利亚写了大量的所见所闻所感，既不把自己迷失在他乡之物中，也不把物单纯视为客体：他参与到物之中。与物相遇之时，心不朝向任何目标，而是“与之同游”。一路上，遇到过异国老人，遇到过迷路，遇到过归鸟……自我被外在“充满”了。语言表达中，让外物与随之而来的情感中的内容具有某种相应关系。语词“充满”了情和意，景物自身也因它自己的势能进入诗人的心，并作为一个与外物相对应的心理存在停留在那里。因而200多页的篇幅，被最终理解的是完整的“情”，而不是光秃秃的“义”。

生活是什么，柴米油盐。美是什么，诗性生活。在生活中，我们一边向往着阳春白雪，一边困囿在纷繁的日常。今天也许我们正在丧失一种能力，一种把柴米油盐过成诗酒花茶的能力，所以有那么多人需要“诗与远方”。感谢雄欧先生，他用身体力行和言语道断告诉我们，生活不是诗，诗可以是生活。

（作者系成都大学美术与影视学院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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